第三四章
午後,天氣格外的炎熱,一點涼風也沒有,如置身於蒸籠中一般令人窒悶。
天地間寂靜極了,似乎發出一絲聲響就會被融化。
烈日下,有五輛馬車陸續從太子府中駛出,緩緩地駛出了京城。第三輛馬車裡,乘著的是慕徑偲和阮清微。
阮清微盤腿坐在涼席上,隨手從旁邊的冰桶中抓起一個冰塊,輕輕的貼著臉頰消暑,笑道:「你真是有一點『壞』呢。」
「嗯?」慕徑偲手持蒲扇為她扇著風。
「柳家與魏家之事,你說七日後再有定論。這幾日,柳貴妃應會焦躁不安,你呢,卻悠哉的出京,去遊玩避暑。」阮清微從冰桶里拿出酒葫蘆,痛快的連飲幾口酒。
慕徑偲笑而不語,視線落在她濕潤的唇瓣上。
阮清微挑眉,道:「你本是可以當即決斷,卻要定在七日後,豈不就是要讓柳家內心煎熬七日?這種軟綿的手段,可真是不同尋常的折磨。」
慕徑偲依舊笑而不語,悄悄的往她旁邊挪了挪。
「不知道柳家是否會趁機耍手段陷害魏家,企圖佔據上風。」阮清微稍有點不安,魏家人問心無愧,自是內心坦蕩,徜若柳家暗中設計陷害,防不勝防。
慕徑偲篤定的道:「不會。」
阮清微詫異的偏頭瞧他。
「柳家這幾日會很難得的慎言慎行,不惹事,安分守己。」
「是嗎?」
慕徑偲抿嘴一笑,摸了摸她的頭,道:「放輕鬆,不必擔憂。」
阮清微琢磨了片刻,不由得感慨道:「太子殿下真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聽上去你是在誇我?」
「當然,我簡直對你景仰。」
慕徑偲認真的問:「而非傾慕?」
「難道不是景仰比傾慕更甚?」阮清微眨眨眼。
「你覺得呢?」慕徑偲凝視著她,無論比傾慕更甚的是什麼,他只想要她的傾慕。
阮清微聳聳肩,飲了口酒,道:「我覺得你很了得。十幾年了,柳家一直未能如願以償,原因其一是皇上太過專-制,其二,則是柳家人的性格使然。你深知,他們輕易不會鋌而走險。從柳貴妃嫻熟的進退自如,可見她習慣於穩中求勝,在險境中,會按兵不動。當然,一旦她鋌而走險,那將是破釜沉舟。」
「你更了得。」慕徑偲很欣賞她的觀察入微,她有著常人難及的敏銳,就像是與生俱來有這種能力。
阮清微挑眉,笑問:「你已經景仰於我了?」
「不。」
「唔?」
慕徑偲的語聲溫存:「我傾慕你。」
阮清微笑眯眯的道:「可我更想要你的景仰呢。」
「你僅有一點做的不夠好,使我不能對你景仰。」
「是什麼?」
「不會取悅我。」
阮清微咬著唇瞪了他一眼。
慕徑偲抿嘴笑道:「我給你六天五夜的時間,你好好表現。」
阮清微挑眉,嘴唇蠕動了幾下,目光一閃,瞧到了他的手,他的手修長而好看,握劍時強勁,提筆時靈巧,捧書時玉潤,在不久的將來,還將批閱奏摺。然而,此時此刻,他的手骨節分明,拿著蒲扇,為她扇風。
她心中的暖流暗涌,那些他本不該做、本不會做、本不能做的事,她都清楚的看到了他在做,做得很細緻。她莫名的鼻子一酸,便拿起酒葫蘆,用酒去撫慰心底的觸動。
慕徑偲從冰桶里取出冰鎮葡萄喂她到唇邊,道:「這些日,只管心情愉快,莫想別的事。」
阮清微把葡萄吃進嘴裡,笑道:「好。」
兩個時辰后,五輛馬車駛進了京郊的深山之中,朝著幽靜的密林而去。
山路顛簸,馬車緩慢的行駛在崎嶇的山中小徑上。進入密林中時,古樹蒼天,樹枝錯綜,馬車無法再前進。慕徑偲和阮清微下了馬車,騎馬而行。
這些日所需的衣食物資,將有侍衛們往返數次運送過去。
在昏暗潮濕的密林中摸索了半個時辰,才抵達他們初次相遇的那片隱蔽開闊之地。
天空極高極藍,鳥語花香,草木蔥翠,在波光明滅的溪流邊,是新建成的一排三間坐北朝南的竹屋,屋前種著兩棵櫻花樹。
阮清微跳下馬,背著手,徑直走向竹屋,原來他早就安排好了,要與她得幾日清閑。
推門而入,是乾淨明亮的堂屋,屋中擺設簡單,牆角堆放著十餘壇酒。左右各有一間屋,她想了想,走進東屋裡,不由得眼前一亮,是布置極為講究的卧房,色彩清雅柔和。
她走到窗前朝外望去,視線所及的一切就像是一副鮮艷、熱烈、靜謐的畫,無聲無息的存在著,沒有人煙,卻生機勃勃。她喜歡這種寂然,能把心裡的沉重掏空,自由的置身於此,彷彿能幻化成風,舒服的在空氣中流蕩,恣意而快輕。
她見慣了這樣驚心動魄的景色,去過很多人跡罕至的地方,心潮已不再澎湃,只剩寧靜。
然而,當慕徑偲優雅的走來,走向她,走近她,她的心,情不自禁的跳動。忽然覺得,這大千世界,錦繡山河,萬紫千紅,有他在的景色,才是真正的驚艷,配得上一個『最』字。
慕徑偲抿嘴笑道,站在窗外看她,道:「那個溫泉池……」
「在屋后。」阮清微眨眨眼,縱身一躍,翻窗而出,轉眼已是落在了他的身邊。
慕徑偲低聲道:「侍衛們把東西全運來后自會離開,這裡就只剩我們倆人。」
「你可要想清楚了。」阮清微挑眉,輕哼了一聲,便去四處看看,看那片果樹林可是結滿了枝頭,看溪水間可還是游弋著肥美的魚。
她走到溪水邊,掬起清澈的溪水灑在臉上,涼爽極了。溪水蜿蜒在密林間,她向溪流的上遊走去,果樹林里鳥雀成群,熟的水蜜桃和楊梅碩果累累。她摘了個桃子,在溪水裡洗了洗,便躺在那塊躺在很多次的大岩石上吃桃,一邊吃,一邊思考著這幾日與他如何單獨相處。
難不成,他心意已決的要……
如果他真的想要呢?
給嗎?
陽光從茂密的枝葉間隙里傾瀉而下,光影灑在了她的眉宇間,她眸中隱現細密的疼痛,那些積壓在心底許久的恨與傷,經年累月,越發的清晰堅硬深刻,從而使得她表面上越發的清靜,就像是無憂無慮的微風,柔韌而蓬鬆。
她終是要去了結那些恨,時至今日,她依然沒有把握能全身而退。
不由得,她吁了口氣。
過了許久,太陽漸漸西沉時,阮清微才返回到竹屋。
屋檐下,清雅俊逸的慕徑偲正在案邊提筆繪畫,專註而認真。
阮清微輕輕的走到他身邊,見他在金箋上用淺絳山水的畫法,畫著這漫山的蒼綠,畫紙上的景色清淡而明快,高遠素靜。
他的筆法真是高超極了,遊刃有餘,輕描淡寫間便將景物躍然紙上。
「想試一試?」慕徑偲偏頭瞧她。
阮清微聳聳肩,「是想試,但著實沒動過畫筆。」
慕徑偲深深的望著她,「我教你?」
「需要什麼束修?」阮清微很有心學。
「無償。」
「這麼好?」
「來。」說罷,慕徑偲低低一笑,不由分說的就把她拉進懷裡,從她背後擁住她,一隻手摟錮她,隨即將畫筆塞到她手裡,另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儼然是做好了教她畫畫的姿勢。
這姿勢……
阮清微的腦中一片空白,後背緊貼著他的胸膛,耳畔響起強有力的心跳聲,不知是他的還是她的。
慕徑偲悄悄的吻了一下她發,俯首湊到她的耳邊,示意道:「我們畫那一片山林,如何?」
他的聲音太過低啞溫柔,聽得她渾身一顫,一陣恍惚,整個人飄起了似的。
「還是畫那一片呢?」察覺到她的身子在無力下滑,慕徑偲的懷抱緊了些。
阮清微咬了下唇,努力的站穩,平復著跳亂的心和紊亂的呼吸,可他熱乎乎的氣息灑在她的脖側,宛似能鑽入肌膚滑入骨髓里,在她的體內肆意橫生,形成無數漩渦,使她整個人更為眩暈軟綿。
慕徑偲小心翼翼的呼吸吐納,鼻間儘是她清暖的香,懷裡的她在顫抖。瞬間,他的雙眸里浮起一層朦朧,情不自禁的呼吸短促,某種念頭非常強烈。
「清微,你願意現在,學嗎?」他要確認她是否願意。
阮清微的心弦顫得很厲害,她深深的呼吸,深深的呼吸,極力使自己清醒,艱難的說道:「我……我想先去喝口酒。」
慕徑偲的懷抱僵了一下,儘管很不捨得,還是慢慢的鬆開了她。
阮清微急不擇路的奔回屋中,拎起酒罈,迅速的打開酒塞,仰脖就是一陣猛灌。大口大口的酒入腹,她停下來喘了口氣,扭頭向屋外看他,他靜靜的站在原地,似乎被一種難言的孤單籠罩著,就像是山谷里無人問津的芷蘭。
待心緒平復了之後,她抱著酒罈回到他身邊,挑眉道:「我現在自然是願意學,不過……」
慕徑偲凝視著她,「嗯?」
阮清微輕哼道:「如果你不打算換一種方式教我,怕是畫不了幾筆,滿屋子的酒已被我喝光了。」
「是嗎?」慕徑偲抿嘴一笑。
「當然,不信可以試一試。」
「可以試?」
「可以。」阮清微心中怦動,隨即喝了一口酒,抬手便要用衣袖拭去唇邊的酒澤。
慕徑偲抓住了她的手,深深地望著她,柔聲道:「我來效勞。」
阮清微的呼吸一頓。
他的大手輕輕的撫上她的頰,溫熱的指腹在她紅潤鮮嫩的肌膚上摩挲,徘徊在酒澤的邊緣。不由得,他喃喃說道:「這可是天下難得的美酒,滴滴珍貴無比,用衣袖拭去豈不浪費?」
阮清微的心緒不穩,見他俊美的臉龐漸漸俯下,越來越近,實在不難猜測他要幹什麼。她美眸輕眨,緊張的抱著酒罈,沒有動。
發現她沒有動,慕徑偲的唇角露出一絲歡喜之色,他的唇熱情的落在她濕潤的唇瓣上。
他們同時神魂一震。
他溫熱的唇輕觸著她的唇,輕輕的挪移,似羽毛般,沾著她唇瓣和唇邊的酒,柔柔的,細膩而舒緩。
就像是春風撫慰著花蕾,像是冬雪呵護著禾苗。
他極盡溫柔。
她的心越發的軟,越發的動情。
他們的呼吸不可避免的纏在一起,隨之意亂情迷。在她唇上重重的一吻后,他抬起臉龐,意猶未盡的道:「如此甜美的酒,難怪你隨時都想喝幾口。」
阮清微臉上的潮紅未褪,一本正經的道:「謝謝你的效勞。」
慕徑偲不禁一笑,把她懷裡的酒罈取下,再次將畫筆塞進她的手裡,道:「來,我教你。」
這一次,他沒再逗她,而是認真的教她。
他握著她提筆的手,身體與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悉心的帶領著她描繪山水畫。
阮清微隱隱一笑,他真是變化莫測呢,此時的他心無旁騖,很嚴肅的樣子,與剛才真是判若兩人。他何嘗不是常常如此,總是時而清雅內斂,時而……熱烈。
夕陽西沉,天色漸漸晚了。
一幅畫作尚未完成,慕徑偲道:「明日接著畫?」
「好。」阮清微很滿意畫紙上勾勒出的意境,她開始喜歡上繪畫了。
慕徑偲回到堂屋,點亮了數盞燈。
阮清微倚在門邊,打量著燈火搖曳中慕徑偲,忽而想到今晚只有他們倆人,在這片深山密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