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辦喪

  夏顏趕到劉家時,劉家門上已經掛起了白布球,何大林正站高拿白紙糊住了紅對聯,見了夏顏走來,將叼在嘴裡的漿糊刷子取下,咳了兩口痰道:「大妞兒,你進屋照看你乾娘去,她方才哭得昏死過去,這會兒正緩著勁兒,沒個妥帖人照應。」


  夏顏應了聲兒,連忙朝裡屋走去。此時王小媳婦正喂劉乾娘喝水,另一端劉老爹的遺體直挺挺躺在床上,只蓋了一床薄被,臉色死灰,眼皮凹陷,夏顏只瞥了一眼便不忍再看。她先走過去恭恭敬敬磕了頭,哭不出來也不做那乾嚎的樣子,只說了兩句寬慰生人的話。


  劉乾娘聽見她說話,又嚎哭起來,原本爽利清脆的嗓音此時又沙又啞。夏顏走過去,撫摸她的背順氣,原本還不真切的情緒也漸漸有了悲意。


  「你乾爹是在夢裡沒了的,沒受多少苦痛,也算是壽終正寢,」王小媳婦把手中的茶碗交到夏顏手上,靠近她耳邊輕聲說,「只是你乾娘悲傷過度,眼瞅著也頂不了用,家裡缺個拿捏主意的人,這幾日少不得要勞累你了。」


  夏顏會意,朝她點了點頭。王小媳婦又交代了兩句,便去廚下幫忙了。


  棺槨是早就備好的,無需夏顏煩心,只是香燭紙錢這些零碎東西,七七八八不成個體統,夏顏取了十兩銀子,讓青丫先去置辦些回來,「買完香燭,再順道去我鋪子里,讓夥計送十匹白坯布來。」


  這邊剛吩咐完,門口竄進一隻高大黑影,小武子撲到床前,哭號大叫道:「爹啊!」


  劉乾娘聽見兒子悲哭,連哭喊的力氣都沒了,只默默流著眼淚,有氣無力哼哼兩聲。


  小武子哭完一氣,跪著爬到親娘身邊,攢著她的衣角痛哭流涕。劉乾娘蔫兒蔫兒抬起頭,一手攢著夏顏,一手握住小武,將兩人的手交疊在一起,哽咽道:「我以後是沒甚指望了,就守著你們過日子,旁的我不求,只求你們死鬼老爹在天之靈,保佑你們平安康泰,也算全了我這老不中用的心意。」


  這話再實在不過,天下父母都只這一個願望,夏顏聞之動容,鼻尖一酸,反握住他們的手道:「乾娘萬不可心灰意冷,小武哥和我都盼著能多孝敬你呢。」


  劉乾娘抽噎了一氣兒,錘起了小武子的胸膛哭道:「往日里你不聽勸,眼下又要守三年孝,究竟要蹉跎到幾時?」


  小武子低著頭任她捶打,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黝黑的面龐毫無神采。


  三人正悲痛時,門口又走進一個人影。


  何漾大步踏進屋內,眼神在三人交錯的手上一掃而過,先去磕頭燒紙,而後才走到劉乾娘面前,輕聲安慰了幾句,「前廳無人陪客,就由我替上罷,小武先去把訃文寫了,親戚朋友間總得報喪。」


  劉乾娘此時也緩過了悲,強撐著立起,只是腿上一陣酸麻,搖搖晃晃要倒。夏顏眼疾手快扶住,何漾也伸手去攙,兩人手背不經意相觸,夏顏微微一愣,下一瞬間,他便面無表情鬆開了手,蜷起手指負在身後。


  沒有多餘客套,何漾去前廳斟茶陪客。夏顏往廟觀里去請僧眾念經、放焰口,又去牙行雇了兩個跑腿的粗夯。回到家時,天已擦黑,何漾正伏案寫悼文,見她進來筆尖一頓,擱下筆拿剪子把燭花挑了挑,又俯首作文。小武子坐在一邊,望著黑黢黢的窗外出神,夏顏受不了這一室尷尬,便卷了袖子去廚下幫忙。


  齋面剛下鍋,劉乾娘的臉被熱氣蒸得紅通通的,眼瞧著氣色好了些。夏顏舀了一瓢水凈手,接過白案擀麵,面劑子捏得小小的,壓平了包餡兒。


  「白布先扯幾尺?皂角、細鹽得明日才能買了。小殮該怎麼辦?」夏顏也是頭一回遇上這樣的事兒,風俗規矩也只是道聽途說,此時完全兩眼一抹黑,生怕自己行事有了疏漏。


  「白布每份扯四尺就夠了,孝衣麻布都是現成的,不必操心這個。明日才是小殮,今夜先沐浴櫛發,那淘米水留下,待會燒熱了給你乾爹凈面擦身,」劉乾娘吸溜著鼻子,抹了抹眼角的淚花繼續道,「你那鋪子離不得人,今兒個早些回去,不必守夜了。」


  「乾娘,您這話就是見外了,乾爹的大事,我是萬不能撒手不管的,今夜無論如何也得留我來守夜。」夏顏停下了手中的活兒,望著劉乾娘認真說道。


  劉乾娘聽了這話,眼中又有了濕意,忙忍住心中酸澀,連連點頭。


  在碗中擱了香油和鹽,叉了一箸素麵,再倒滿麵湯,熱氣騰騰的齋面就端上了桌。幾人都沒甚胃口,匆匆吃完了飯便各忙各的。何大林年紀大了熬不了夜,劉乾娘便點了燈籠,讓他們父子回去。


  何漾眼神微抬,餘光往夏顏方向掃了掃,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今夜也留下罷,送大伯最後一程。」


  劉乾娘有些意外,回頭看了看夏顏,心思一轉便又釋然了,當下和何大林打了招呼,留了幾個小的下來。


  入夜點起了長明燈,小武子跪在前頭守燈,何漾在另一邊燒紙,夏顏跪在棺槨旁,輕聲念起了《地藏經》,語調柔緩,撫慰著一室傷心眷顧人。


  至下半夜時,風聲陣陣,遠處貓叫連連。夏顏揉了揉酸痛的腿腳,盤坐在藤席上,倚靠牆壁昏昏欲睡,也不知過了多久,眼前一黑沉入夢鄉。


  身後冰冷的牆壁驟然間變得溫熱暖和,頭頸肩也有了支撐,夏顏喃喃幾句,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沉沉睡去。


  翌日雞鳴時分,夏顏睜開沉重的眼皮,見到晨風中搖搖欲滅的油燈,方才回想起正身處在劉家。趕忙起身往燈台里添了香油,身上的被衾滑落,夏顏頓住了手,臉上漸漸有了羞意。


  信誓旦旦要守夜,結果卻酣睡到天明,她趕緊把被衾疊好收進箱籠,抿了抿頭髮簡單梳了個髮髻。小武正在院里打水劈柴,何漾也不見了蹤影。


  夏顏立在院門口,望著小武子忙碌的背影,輕輕喚了一聲:「小武哥。」


  這還是他歸家后,兩人說的第一句話。小武子脊背一挺,抓在手中的水桶微微晃著,他沒有回過頭,只淡淡嗯了一聲,便又忙活起手上的事情。


  夏顏也不再多言,打了冷水簡單洗漱完,便回屋守靈去了。既然他覺得彆扭,兩人還是少相處為妙。


  不到辰時,便陸續有客上門弔唁,夏顏穿著麻布孝衣,同客人一一磕頭回禮。


  此後一連幾日,何漾也沒再露面。到頭七那日,僧眾們上香點燈,拜懺施食,他才匆匆趕來,還穿著官服,連常服也沒來得及換,和親朋匆匆打了招呼,便乘轎去路祭了。


  小武子和夏顏,分作孝子孝女扶靈出殯,劉乾娘在後頭哭得肝腸寸斷,夏顏歪頭看了看小武的側顏,只見他始終蹙著眉,並未流淚,待感知到一旁的目光,才回過頭來,直愣愣望著夏顏。而後鬼使神差般,伸出手握住了她的。


  夏顏知他心中悲慟,反而哭不出來了,不由握緊了他的手,安慰般扯了扯嘴角。


  路旁一頂青轎內,何漾眯著眼,正巧撞見了這一幕,他重重坐回轎倉,緊抿著唇閉了閉眼。


  劉老爹卧病多年,家中請醫問葯耗費不少,小武子有些積蓄也全都填到了這次喪事里,光是夏顏私下填補的,就不亞於五十兩,還有從其他親朋手裡湊來的,少說也有三十多兩的外債。


  劉乾娘日夜煎熬,想把祖上的田地賣了還債,夏顏得知后匆匆趕來制止她,可劉乾娘說什麼也不肯收下她的錢。


  「乾娘,這點家底是乾爹留下的,你就是留點念想,也不該賣了,更何況將來養老,總該留些本錢,小武哥大事沒辦,再沒了田地,還能說到什麼好人家。這些錢就當作是我借給你的,將來再慢慢還罷。」


  嘴皮子磨了半天,劉乾娘才歇了賣地的念頭,小武子送夏顏出門,走了半截道,才囁喏道了一聲謝。


  夏顏聽他終於肯對自己說話了,心中總算鬆快了些,她朝小武子笑道:「小武哥,往後咱們守著乾娘,好好過日子罷,總歸是一家人,我是真把你當親哥哥看的。」


  小武子嘴唇動了動,垂下眼點點頭,夏顏笑顏如花,腳下也輕鬆了許多,往前跑了兩步,對還留在原地的小武子揮了揮手,拐了個彎便不見了蹤影。


  生活恢復了平靜,歡顏的生意也蒸蒸日上,如今在商場里,夏顏的名頭也漸漸傳揚開了,凌州城裡的各大小商號,凡是提到夏顏這號人物,也都是豎大拇指稱讚不已的。


  這一日夏顏正同染坊夥計們商量新顏色,就聽聞外面一通嘈雜,鋪子里兩個夥計嚇得魂飛魄散,磕磕絆絆跑過來大呼道:「東家不得了了,外面來了群凶煞打手,把咱鋪子里砸了個人仰馬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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