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鴻溝

  夏顏聽見這聲音,猛然轉過身子,盯著芝姐兒的暗影,兩眼幾欲噴出火來。


  從前有多信任她,如今就有多厭惡她。


  何漾安撫地拍拍夏顏的肩,走到門口去,小聲同芝姐兒交談了幾句,而後便把人帶了進來。


  夏顏抱著胳膊,冷冷看著他們。


  「先進屋去,有些事兒要同你說清楚。」何漾拉了夏顏一把,緊緊箍住她的手腕,指尖用力捏了捏。


  夏顏見他這副神情,便知有要事商量,強忍住心頭怒火,同芝姐兒一道進了屋。


  簡單用完餐,三人關上屋門,沉默對坐了一盞茶功夫,何漾起身走到芝姐兒身邊,小聲問道:「你在那邊可有受欺負?」


  芝姐兒連連搖頭,望著夏顏欲言又止,低下頭,把手中的帕子擰成麻花,咬著唇只說了聲「我——」。


  何漾見她說話艱難,便按住她的肩膀,轉頭對夏顏解釋道:「那一晚,芝姐兒那般做,是我教她的。」


  夏顏先還想說幾句氣話刺刺她,卻被這一句驚得無以復加。


  何漾見她確實驚愣了,只得走到近前,軟言輕語道:「二叔那倆口子平日里輕浮,輕易就叫人拿捏住了把柄。前陣子麗尚坊逼得狠了,芝姐兒怕給家裡招來禍事,就求到我跟前,是以我給她出了這個主意。如此一來,既聽從了麗尚坊的吩咐,又不至於真坑害了你。」


  夏顏只覺猶不可信,還未從方才的打擊中回過神來,且這番解釋不但沒能消氣,反而更加怒火中燒了,「既如此為何不早些告訴我,你們瞞著我做了這許多,又把我當成甚麼了?」


  「你這性子,哪裡是心裡能存住事的?若真同你挑明了說,豈不是要跳腳!」何漾本想揉揉她的髮絲,卻被她一掌拍開了。


  「那也不能就這樣把芝姐兒辭了,再推到麗尚坊那火坑裡,現在這樣又算甚麼事兒!」


  「你看,這暴脾氣又上頭了,眼下你要避免同麗尚坊硬碰硬,你護住了芝姐兒,可能防得住別人?眼下芝姐兒去了那邊,裡外照應,不比你單打獨鬥強?」


  「胡說!你可知這有多危險?你怎麼能讓她一個姑娘家涉險!」


  「我不會讓她做危險之事,她待在麗尚坊,比待在歡顏更安全,起碼如今不用再受人指使,威逼利誘了。」


  何漾這一番解釋聽上去有理,實則經不起推敲,夏顏在屋內徘徊踱步,總覺著這些話里大有漏洞。


  「不對,這話沒道理。既然芝姐兒已經對麗尚坊無用了,她們斷不會還養在自己店裡,準是還有旁的價值,」夏顏嘴裡念念有詞,已全然聽不見旁人言語,這其中的千絲萬縷必然有聯繫。猛然間,她似頓悟般停下了一切動作,轉過頭看著何漾的眼神晦暗不明,只輕輕吐出了一個字,「你。」


  何漾負手而立,靜靜地望著她,四周彷彿突然沉寂了下來。


  「麗尚坊的目標是你,她們在利用芝姐兒接近你,我可有說錯?」


  何漾看上去很平靜,卻久久沒有言語,最後在夏顏逼迫的目光下,只輕輕吐出兩個字:「沒錯。」


  「她們設下圈套,而你明明識破了還自己跳下去了?」夏顏的聲音陡然提高了。


  「是。」


  「扳倒雷螞蝗的證據是晚晴給你的,你們私下做了交易!」


  這一次,何漾又陷入了沉默,可他的神情已然宣示了一切。


  夏顏的聲音抑制不住顫抖起來,彷彿有無盡惶恐朝她逼近:「你應了她甚麼?」


  何漾抬步朝她走去,伸出手似是想要安撫,可夏顏卻只覺涼意澆頭,忍不住後退了幾步,脊背貼到了牆壁上。


  「我沒有答應她任何事。」


  「我不相信,何漾,」夏顏咬著唇,眼淚在打轉,卻倔強地沒有流下,她強穩住情緒,小聲囁喏道,「你太善於隱藏,太讓人看不透了,你若想對我隱瞞,輕而易舉,可我在你面前,卻毫無保留。這就是我無法對你敞開心扉的緣由,我們走到這一步,怨不得別人。」


  是我們自己不合適。這一句話,她到底不忍心說出口。


  何漾的忍耐似乎也到了極限,他嘲諷地輕笑了兩聲:「毫無保留?我若問你,你從哪裡來,你會如何回答?我若問你,手腕上的紋路是何物,你又如何回答?你夏顏捫心自問,可還有旁的秘密,嗯?」


  最後一個音拖長揚起,直直擊中了她的心扉。夏顏不由自主摸到了自己的手腕處,那上面有一個小小的縫紉機頭紋身。


  她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被這番話問得張口結舌,似是想要辯駁幾句,卻無從開口。


  兩個互相保留的人,怎麼能相互扶持走完人生呢?


  夏顏在這一瞬間清醒了,原來在他二人之間,一直有條看不見的鴻溝,無法逾越。


  平心而論,要讓她擯棄前嫌,開誠布公所有秘密,定是做不到的。何漾於她而言,不過是個動了心的男人,可空間和縫紉機是她的保命符,她不能同任何人分享。


  反觀另一廂,夏顏於何漾而言,也僅僅是個心生愛慕的女子,又如何與仕途前程相比?倘或有一天,兩者有了衝突,他也會做出最現實的選擇。


  何漾望著她失神的雙眼,臉上不禁流露出痛色,上前一步低聲道:「我並非想逼迫你,莫要自苦。」


  「不,這是死結。」夏顏喃喃自語,眼睛乾涸發澀,她緩緩閉上雙眼,面如死水。


  因為看透,反而痛苦。


  「覆水難收。」她突然想起晚晴曾對她說過的這句話,果然不是個好兆頭。


  芝姐兒見他二人這般情狀,默默起了身,開門退出。關門聲驚醒了屋內另外兩人,原本緊繃的氣氛驟然散亂開來,只剩下沉悶的寂靜。


  「今日你我都意氣用事了,再爭論下去只怕無法收場,」夏顏再睜開眼睛之時,已恢復了平靜,她向來是這般剛強堅韌的性子,從不把自己的弱點曝露人前,「天色已晚,不便久留,我先回去了,你和家裡人好好聚聚。」


  何漾沉默了片刻,也未多做挽留:「既如此,我送你回去。」


  夏顏拒絕了,出去同何大林打了招呼,裹緊風帽往回走去。


  一路前行,她知道何漾就亦步亦趨跟在後面,卻沒有心情再回頭說上一句話。


  月色朦朧,一長一短兩隻身影緊緊相隨,卻無半分交集。


  接下來幾日,夏顏變得異常忙碌,新盤下來的繅絲坊請了匠人重新整頓,屋頂用上好的青瓦重新鋪就,天井被修小了一圈,從院中往上望去,小小一片四方天,一碧如洗。


  嶄新的絡車和紖床也抬進了屋子,正值春季好時節,上好的蠶繭堆進庫里,由巧手的絲娘挑揀儲存。白花花的棉花運至另一邊倉庫,十幾架紡車夜以繼日趕工,勻細的棉線寸寸結實,還要能穿過縫衣針的針眼兒,才算是良品。


  「東家,十匹坯布已織就,您可要過過眼?」招娣跟在後頭,彙報著近日來的成果。


  天空飄起了毛毛細雨,夏顏立在廊下,賞著雨景漫不經心聽著,呼吸著清新的泥土氣,心思也寧靜悠遠起來,「不必了,你辦事自有分寸,不要叫下頭人偷奸耍滑即可。」


  招娣輕輕應了,又說了幾件瑣事,兩人便陷入一陣沉默。她看著夏顏的背影,張了張嘴輕聲道:「東家,聽聞何老爺升作知縣了……」


  夏顏受了涼意,猛然打了個噴嚏,對著招娣回首一笑道:「春寒料峭,去吩咐廚房煮一鍋薑湯,每人都去去寒。」


  招娣察言觀色,知道她並不想提這事,便閉口不言了。


  用完一碗薑湯,渾身都熱乎了起來,夏顏同幾個丫頭踢起了毽子,她腳下力道大,踢散了一地雞毛,很是惹得丫頭們抱怨。


  最後誰也不願意帶她玩,只好百無聊賴回到屋內,見人台上套著一套新做的緙絲長袍,臉上的笑容漸漸隱去了。銀絲金線蜿蜒成紋,飄雪飛花印於袖邊,精美非凡,獨具匠心。夏顏一遍遍摩挲過團花紋,想象著何漾穿上身的風采。


  何老爺明察秋毫,乃知縣不二人選,這樣的風聞早已傳出。上頭雖未明言,可從他斷案批政越來越得心應手的情形看來,這個位子也非他莫屬了。


  還是要去恭喜一聲的吧,自打上回兩人無聲告別之後,就再也未見過面。並非吵架,也非冷戰,兩人間似乎有了種奇特的默契,不知為何總是在躲避著對方。


  夏顏把油燈點亮,散開發髻坐於鏡前通頭髮,篦子刮在頭皮上,微微有些刺痛。


  窗外細雨綿綿,春雷陣陣。何漾撐著油紙傘,立於道邊仰首而望,二樓小窗內的燈光忽明忽暗,仿若人的心境起起伏伏。


  次日清晨,是何漾休沐之日,夏顏裹好了新衣裳,朝何家小院走去。


  何大林不在家,只有青丫一人在替新抱窩的母雞拌雞食,見了夏顏,樂呵呵丟開了手,把她請到屋裡來。


  「老久不見您了,近日可好?」她倒了一碗茶,又拿了些糕點出來招待。


  夏顏先還同她笑談幾句,直到低頭瞧見了盤子里的甜糕,不禁凍住了表情。


  那幾塊糕點雖尋常,上頭卻用硃紅色印著「麗尚坊」三個大字。


  青丫不識字,見她盯著糕點瞧個不住,還以為她愛吃,便拿起一塊遞到她跟前道:「昨兒晚上少爺帶回來的,您可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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