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抵觸
窗外夕陽染紅了天際,幾隻麻雀從冒了芽尖的枝頭跳來跳去,夏顏背過身去,望著蘇敬文嘆了一口氣。
「雷家犯的不是小事,是禍國殃民的大案,」夏顏走到盆架前,擰了一塊手巾擦拭著酸澀的雙眼,而後坐到蘇敬文面前,誠懇望著他道,「你我心裡都很清楚,事情走到這步,已不是人力可扭轉的,若你心中真把何漾當兄弟看,就不該在此時為難他。」
夏顏極少有這般認真與他對話之時,蘇敬文不禁一時看怔住了,只見她雙眸清澈如水,剛擦拭過的臉頰上還有些濕漉漉的水意,下一瞬間低了頭,用力搓了搓掌心,舔舔嘴角道:「既如此,恕我打擾了。」
夏顏鬆了一口氣,起身送他出門,蘇敬文一步三回頭,行至樓梯口時又放慢了腳步,猶豫許久才道:「顏妹妹,冒昧問一句,你今年芳齡幾何?」
「嗯?十六了,怎麼?」夏顏沒在意,順嘴答道。
蘇敬文連連搖頭,磕磕巴巴許久也沒說清一句整話,正巧另一邊有客上門,夏顏只好匆匆同他告辭,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蘇敬文獃獃立在門口,直到那一襲裙擺消失不見才回過神來。
東海停戰,海港貿易也蓬勃發展起來。
這一日有個長期進貨的商販,來歡顏預定了一批成衣,可他所要的樣式與中原服飾都不相同,夏顏把他請至裡間商量。
「夏老闆,我帶來的圖樣您見過不曾?實不相瞞,我找了許多家,都說做不出來,還有些嫌有傷風化,不肯接單的。您這兒向來與別家不同,故想聽聽您的看法。」
「這種衣裳要做出來自然不難,只是我想打聽些別的事情,」夏顏見過他帶來的衣樣,束腰低胸大擺,同前世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服飾十分相像,是以她對於這批服裝所銷往的目的地十分感興趣,「這些衣裳不像中原款式,也不像西域的,您究竟想賣到何地去?」
「嗨,夏老闆,你可知最近碼頭上來了一批商船,是從離羅大陸來的,那邊的人個個高鼻藍眼,這些衣裙就是那邊女人的尋常衣著」商販興頭頭說了一通,眼珠子轉了兩圈,又怕被人搶走了生意,便轉過話鋒道,「咱們這種跑船的,說到底也是險中求富,這海上的大風大浪,命盤軟的也不敢去闖啊,您說是不。」
夏顏笑著品了口茶,並未接這話,而是趁機提醒他道:「說句您不愛聽的,您這筆生意恐怕難賺。」
這商販一聽,立刻抖擻了精神請教,夏顏便把這裡的道理掰扯開說給他聽:「我是做成衣起家的,自然曉得這裡頭的耗費,成衣不必量體裁衣,風險大成本高,您大老遠帶這許多衣裳過去,若是砸在手裡,都沒處哭去,您不如學別人那般,進幾十匹好料子去賣,成本小,銷路也廣些。」
「哎,您說的這些,我何嘗不知呢,可如今海關查得嚴,布匹抽稅又高,幸苦跑了大半年,到手的錢少不說,還白擔風險。這麼一計較,倒成了賠本買賣,」商販苦著臉抱怨幾句,又正經道,「可成衣不同,只走尋常稅道,比單賣絲綢划算的多。」
夏顏見他要把所有家當都投進來,不免又勸了幾句,可對方心志堅定,也不好再多嘴多舌,應了如期交貨,收下定金便恭送人出去。
這筆生意倒是提醒了夏顏,她來這裡幾年,連個小鎮都沒出去過,現如今聽見大洋彼岸還有個世界,不免對此充滿了好奇。
自打雷知縣被關押,何漾就暫代知縣一職,每日開堂審案,報案者也絡繹不絕。
夏顏去看過一回,遠遠地站在人群之外。只見他正襟危坐在高堂之上,原來痞痞的笑容不見了,只剩下不苟言笑的表情,對待政務一絲不苟,賞罰決斷,雷厲風行。這樣的何漾,倒讓人感到一絲陌生。
一直站到日落,也沒找到機會同他說上話,倒是有幾次眼神交接,在他的眼中瞧到了戲謔的神采,只是轉瞬即逝,還讓人以為是眼花了。
如今生意已經步入正軌,夏顏手裡也攢下了幾千兩銀子,卻暫時沒有擴張鋪面的想法,一來手下得用人才不多,她實在抽不開手再做衣裳了,二是貨源供應不穩定,此時再開鋪面,無異於畫地自限。
可這些銀子白白放在手裡可惜了,海運昌盛,白銀湧入只會更加貶值,這些錢還是得投到生意里才能盤活了。
在歡顏鋪子里,齊織娘的工藝要求最為嚴苛,不僅選料講究,織造也繁複。別的綢緞莊里,最好的熟羅也就十一絲,可在齊織娘手裡,就沒有低過十三絲的,若是夏顏特定,還能加到十五絲,光是這份手藝,滿城裡能媲美的也就寥寥無幾了。
可恰巧另一位身懷絕技的織娘也在歡顏。馮奶奶每日舉著小藤條,一絲不苟地教導小學徒,從調絲、過糊到織邊,手把手親自教導,若是有誰手生了,小藤條可就毫不客氣招呼過去了。有時候夏顏得了閑暇,也跟著學兩手,馮奶奶也不因她是東家就客氣,出了錯照樣罰。
夏顏學得越深,越是敬佩這些匠人。各行各業都不容易,光是這一項手藝,就夠人琢磨一輩子的了。
「東家,上回您打聽的繅絲坊,有些眉目了,」招娣把一張單子遞到夏顏面前,上面記著兩家作坊的招牌,「您瞧瞧這兩家,可有合心意的,都是五年向上的老作坊了,夥計器具都是齊全的。」
夏顏仔細對比起來,都在小蘆河沿岸,規模大小相當,可價錢卻差了兩倍不止。
「貴的那家,不光能繅絲,還能紡紗,料子我都看過,和市面上的相當,若是盤下來緊著些,質量還能再提一提,這樣咱們自家也能採用了。」
夏顏思忖良久,約定了次日親自去相看,才能心中有譜。兩人說完了公事,又閑聊起家常來。
「聽說你把爹媽接到城裡來了?」夏顏拿出針線筐,同招娣坐到一處扎花,隨意問道。
招娣抿唇一笑,把手上兩塊料子翻來覆去瞧,猶豫不決用哪個,「我爹媽腿腳不好,做不動農活了,不如讓他們來城裡開個雜貨鋪,勉強糊口就行。」
夏顏點了點橙黃那片料子,讓她綉個盤絛紋,接話道:「這樣也好,一家人團團圓圓的,比甚麼都強,租鋪子的本金可有了?」
招娣輕輕嗯了一聲,年租十兩銀子,她多熬夜掙一掙也有了,家裡的田捨不得賣,就便宜讓人種了,每年分點收成,也比從地理刨食強。
夏顏知她手頭緊,多預支了兩個月工錢給她,招娣自是感激不盡。
眼看日頭偏西了,夏顏收拾起針線,往新倉街趕去。今日何漾歸家,家裡準是忙做一團,早早過去幫忙,心思也能安定些。
雷螞蝗被押解進京了,據傳要過三司會審。坊間傳言五花八門,抄家株連的流言多不勝數,何漾自是成了議論中心,為了躲避鄰里探聽,他的消息也總是讓鮑小龍親自傳遞。
「把灶上的菜飯悶著,大郎得入夜後才能回,咱們先簡單吃兩口。」何大林點了香,敬給祖宗牌位,祈求闔家平安,兒子仕途順利。
夏顏把剛買的白切雞裝了盤,溫了一壺黃封,陪何大林吃酒。
「大妞兒,這些日子你來走動的少了,是不是心裡有怨?」兩杯下肚,何大林的話也多了起來。
夏顏聞言一愣,不解地望向何大林。
「劉家那兒催過幾次,你也沒回應,這門乾親可是不想認了?還有置辦嫁妝的事兒,你也全不放在心上,」何大林沉默著,夏顏也是無話可說,沒想到不知不覺中,她已經隱隱有了抵觸,何大林抹了一把臉,重重嘆了口氣,「兒女都是債,你們倆小的,何時才能讓人省心呢。」
「您別瞎想,我同何漾,只是有些心結未解,有些話,我想同他說清楚了。」
「大妞兒,姑娘家,不能太要強,你在生意上呼風喚雨那一套,可不能用在內宅里,老話也說,難得糊塗啊。」
夏顏聽他這話意味不明,不禁奇道:「您是不是知道甚麼,何漾跟您說了?」
何大林一抽噎,打了個哈哈:「我哪裡懂你們的彎彎繞繞,不過是怕你性子要強,折了你倆感情。」
夏顏扯了扯嘴角,握著酒壺不再說話了。
用完了飯,何大林往火盆里添了桃木和紅豆,又撒了三錢硃砂,待見到衙門的馬車行來時,便點起了火,一股股黑煙熏得人眼睛疼。
何漾從馬車裡探出頭來,一眼就瞧見了站在後頭的夏顏,不禁對她展顏一笑。
輕巧巧跳下了馬車,被何大林一把拉住,洒水去晦跨火盆。
「這都出獄多久了,還弄這一套。」何漾抬手擋臉,躲著噴來的水滴抱怨道。
「管他十天半月,這一道總免不了,少犯彆扭,先跨了火盆再說。」何大林推他一把,見抬腿過了火盆,才露了笑臉。
何漾走到夏顏面前,仔細將她打量個不住,*辣的眼神把夏顏的臉都燙紅了。
「怎麼才幾日不見,就消瘦這許多?可是生意上有了難處?」何漾想去牽她,可礙於老爹正盯著,只好管住了自己的手。
夏顏彎了彎嘴角,輕輕搖頭,明明沒見之前日夜思念,可真見到了人,連一句尋常問候都說不出來了。
一家人正要往裡屋走去,突然一個黑黢黢的影子鑽了出來,站在門口小心翼翼叫了聲:「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