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反咬
新倉街東巷,劉大娘家中,一片亂糟糟景象。
鮑小龍帶來這個消息,猶如一記驚雷炸了滿堂,何大林當下也顧不得禮節,推開眾人朝外跑去。
夏顏也驚得手腳發顫,端著茶水灑出了半盞,她把茶杯隨手一擱,提起裙擺衝出人群。跑了許久才追上前面二人,只見鮑小龍此時正攔著何大林,苦口婆心勸道:「叔,現在去衙門是無用功,大老爺不讓探視!您還是快想想別的門路罷!」
夏顏見何大林充耳不聞,顯然已是急紅了眼,只得先自己鎮定下來,走上前去詢問這其中因果。
「嗨,還不是前陣子興修水利鬧的!漾之怕是為了省錢,勸說村民農閑時去做勞力,雷螞蝗就逮住了這個空兒,說縣官不得擅自興役勞民,要按律拿下問罪,眼下咱們進不去,消息也出不來,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何大林聽了這話,更加急得團團轉,夏顏只覺四肢發冷,她摩挲著臂膀自我安慰道:「何漾是八品縣丞,就算違律也不得動用私刑,文書總得一層層遞上去,咱們還有轉圜的餘地,眼下最要緊的是和他通上信兒。」
「三日後上半夜,我可安排兩刻鐘,你們同他見一面,看他可有甚麼交代。」
官場上的事一直是何漾打理,夏顏從不過問,眼下驟然出了事兒,一時半刻也找不到可投靠的門路。蘇家少不得要煩擾幾次了,還有梅廉那兒,也要動用人情去求。
她同何大林商議好兵分兩路,鮑小龍陪著他去蘇家送信,夏顏親自去梅廉處活動。
夏顏苦找許久,終於在工地上找到了梅廉,新戲園子已經砌了一層樓高,四處塵土飛揚。夏顏拉住他,三言兩語說明了情況,梅廉見事情緊急,放下手頭事情陪她一道摸尋門路。
「上回知府大人對漾之多加讚賞,不如這次走走他的路子?」
「這位大人是出了名的諍直,如何才能讓他出手相助?」
「無需其刻意偏頗,只需逼得雷螞蝗公正審判即可,」梅廉從工地中走出,滿頭滿臉的塵土也顧不上了,搖搖頭撣撣衣說道,「何兄雖有過,可也不是甚大事,一來無擾民之聞,二來農事順利,功過相抵當無大礙。」
梅廉願意親自出面去知府衙門走動,讓夏顏吃了一顆定心丸。眼看天色不早,她又與他匆匆告別,回到衙門附近客棧,訂了一間上房,打算這幾日就守在附近,若有異動也方便及時反應。
忙碌了一天,本已倦極,可她仍無睡意。坐在窗邊遙望夜空,心思百轉千回,她甚至做了最壞的打算,連請人劫獄的念頭都起了。
自去年始,大惠朝便撤了宵禁,每當夜幕降臨,就能聞見煙花之地夜夜笙歌,靡靡之音,不絕於耳。此時路上人煙稀少,只有一二馬車穿巷而過,也不知是哪位達官顯貴買醉*后匆匆而返。
夏顏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靜默地凝視著夜空,下一瞬間,她又把目光轉了回去。
這輛馬車極眼熟,尤其是高頭駿馬脊背上那一撮紅毛尤其明顯——這是麗尚坊的馬車。
夏顏伸出了腦袋,在幽幽夜色中想看個究竟,可駿馬只打了個響鼻,便得得兒跑遠了,座中之人也看不真切。
兩日後亥時,終於熬到了約定時間。
夏顏穿著粗布麻衫,肘挎一隻小竹籃子,兜帽遮住了頭臉,避過行人走到衙門口,輕輕扣了三下,停頓片刻后又扣了三下。
朱漆大門開了一絲縫隙,鮑小龍的眼睛在內里一閃而過,便給她開了門。兩人並未交談,而是直接往牢獄方向走去。
牢房中陰冷幽暗,鮑小龍拿出火摺子,吹亮了一絲火光,遞給夏顏道:「第一間就是,你自過去,我得折回去守門,何叔不多會兒也該來了。」
夏顏點點頭,就著微弱的光亮,慢慢往前挪,盡量避開絆腳之物。
夏顏在第一間牢室的門口停下,一絲光源照過去,只見何漾盤腿坐在磚床上,上頭只鋪了一層薄薄的藤席。
幾日不見,他的下巴上長出了青色鬍渣,嘴唇乾裂起皮,臉也灰撲撲的,好在精神倒是尚好。
夏顏一陣心疼,三步並作兩步走去,跪坐到牢門口,何漾見了她,也連忙下地來坐到旁邊。
夏顏不敢出聲,怕講話聲被其他犯人聽見,只得先吹滅了火光,從竹籃中磨出兩個熱乎的煮雞蛋,敲碎了剝殼遞給他。
何漾沒接手,而是連同雞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摩挲,刺癢的觸覺傳過指尖,夏顏綳著身體握緊了拳頭。
「嚇到你了?瞧你氣色不佳,吃睡可安好?」沒想到見面后,他說的第一句話竟是這個,夏顏又痛又急,忍了許久的眼淚情不自禁湧出,用力抽出拳頭,一下一下敲在他的胸口。
何漾也不做聲,任她捶打。沒幾下后,夏顏忍住心頭慌痛,沉聲道:「你可有何打算,怎樣才能逃脫出去?」
何漾沉默半晌,湊到夏顏近前問道:「蘇家怎麼說?」
剛巧這時何大林也匆匆趕來了,夏顏便把位置讓出,讓他先將這兩日情狀說清楚。
「去了蘇家,大少爺倒是應了去求情,可我日日守在蘇府門口,也不見有何動靜,」何大林一邊說話一邊端出個小瓷瓮,遞到何漾手上,「新燉的大骨湯,你多喝兩口。」
「雷螞蝗不是蘇敬文的大舅子么?若是他去求情,應當不是問題罷。」夏顏雖不想做挑撥之人,可蘇敬文這次的態度也忒反常了些。
鮑小龍在後頭嘆息一聲,接話道:「你不知他們家內宅那些混賬事兒,準是他家那位母老虎從中作梗了。」
既然鮑小龍也替他說話了,夏顏便不再多嘴,雖然經此一事,夏顏對蘇敬文口中的「兄弟之誼」很是嗤之以鼻,可在他們面前,還是留有了一絲情面。
「眼下之計,只能等梅廉那邊消息了么?」夏顏把梅廉的打算說了一遍,何漾聽后,輕輕頷首。
「雖不抱有許多希望,可若真能請動知府親審,確實為最便捷之路,可為今之計,我們得做兩手準備,」何漾在裡間來回踱步,分析起眼前形勢,「他們想神不知鬼不覺私審了事,往我頭上潑髒水,再罷了我的官,將我打入大牢,只這一條,就不能讓他如意!」
「可該如何做,我們才能扭轉乾坤?」鮑小龍急切不已,這幾日奔波下來,直把他磨得無計可施,比追緝犯人還累。
何漾聞言轉過身來,嘴角輕輕勾起,在昏暗之中看得並不真切,「你忘了,我家裡還供著一件『丹書鐵券』。」
何漾接到授官諭旨時,隨同聖旨一齊賜下的,還有景帝隨口提到的那頂「萬民傘」。這東西雖是雷螞蝗偽造的,可皇帝老兒一句話,就成了鐵律,是以這頂「假傘」也就成了「真傘」。聖上御賜,自然不可怠慢,何家把這傘上的萬民絛拆了下來,專門供奉在正堂之上。
光有這些還不夠,鮑小龍這幾日跑遍鄉野,去收集真正的萬民傘了。
縣衙內難得出了一位真正惠農愛農的老爺,農事也剛剛開了個好頭,若是此時驟然打亂,農人往後的生計可能都保不住了。是以聽見何老爺蒙冤落難,這些質樸的農人也願意上書請命,雖不識字,可千八百條的手印並不吝嗇,這頂真正的萬民彩絛傘,不出兩日就得了。
何家便舉著這兩頂「萬民傘」,聲勢浩大前往衙門行去了。
守在門口的鮑小龍見著人群湧來,立馬拔槌擊鼓,轟鳴之聲響徹四方,衙門口立即被圍得水泄不通。
鐘鼓一響,有司必得升堂。
原打算待審批公文通過就私下判罪的,可經此一鬧,雷知縣想瞞也瞞不住了。
擊鼓鳴冤者,杖責十下,以示威嚴。
鮑小龍皮糙肉厚,又和皂班衙役相熟,是以並未吃多少皮肉之苦。待這些程序走過,便是提審犯人的時刻。
何漾被押送至堂前,身後兩頂萬民傘佇立其間,雷螞蝗見了御賜之物,也不敢過分囂張了。
正巧這時,知府大人的儀仗浩浩湯湯過來了。
雷知縣扶正了烏紗帽,連忙迎出門去,弓腰拜接道:「卑職不知大人蒞臨,有失遠迎,望大人海涵。」
知府老爺腆著個大肚子,出了轎門,瞥了雷知縣一眼,也客氣道:「無妨,本府聽聞十里八鄉村民請命,故來此一觀,縣主只管按律庭審,莫負百姓之期。」說罷便直直往正堂走去,主審之位依舊留給了雷知縣,自己只坐在側首聽審。
雷螞蝗抹了抹鼻尖汗,裝作氣定神閑坐於正堂,一拍案條審訊開來。
他痛斥了何漾好大喜功、勞民傷財、剛愎自用、無視律法等幾條罪狀,最終鐵證便是擅自征役,修建水利。
「你可知罪!」雷縣令音沉如鐵,痛斥道。
何漾原本挺直的腰彎下,重重叩了一首,鏗鏘道:「卑職冤枉。」
他抬起頭,面對神色愕然的雷知縣勾勾唇角,又對著鮑小龍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刻從懷中抽出一份信件,遞到雷縣令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