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認親
青布包袱里,碎布料和樹葉交織在一起,上頭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黑點。
夏顏頭皮發麻,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她不禁朝後退了兩步,指著包袱喘氣道:「這是甚麼蟲卵?」
「是皮蠹,」黃師傅走上前來,用腳尖踢了踢包袱,狠狠瞪了芝姐兒一眼,「方才阿香瞧見她在院子里鬼鬼祟祟的,手上就抱著這個,這些小東西,是皮草絲綢的大害,她竟然帶了這些回來,實在是用心險惡!」
「黃師傅這話未免太武斷了,」芝姐兒的師父胡染娘忍不住走了過來,先把芝姐兒從地上扶起,替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急切道,「你快跟東家解釋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師父信你,斷不會做出這等背信棄義之事的。」
芝姐兒慘白著一張臉,看了夏顏一眼,抖動著嘴唇,捂住臉啼哭道:「東家,你抓我去報官罷。」
只這一句,就讓夏顏如墜冰窖,胡染娘也吃驚捂住了嘴,一臉不可置信。
芝姐兒淚如雨下,跪在地上揪住胡染娘的裙擺,撕心裂肺道:「師父,我對不住你!」
「你是不是有何難言之隱,這當中可是有誤會?」夏顏仍然不願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情,芝姐兒是這些人中,最不可能出賣她的,她近乎喪失理智般握著芝姐兒的肩膀,用力搖晃起來。
胡染娘哭著攬過芝姐兒,不斷逼她解釋清楚,可芝姐兒依舊閉著眼睛流淚,彷彿連一絲力氣也無:「都是我的錯,沒有人陷害我,若是今日阿香沒有撞破,不出一月庫里的料子就全毀了。」
夏顏呆愣在原地,芝姐兒的話彷彿從天外傳來,遠遠近近聽不真切。何漾拽過她,用雙臂緊緊箍住她的肩膀,牢牢鎖在自己懷中輕聲細語安慰著。
夏顏的渾身都在發抖,彷彿寒冰籠罩,她冷冷看著地上的芝姐兒,只吐出一個字:「滾。」
芝姐兒木著臉呆坐在地上,不一會兒又自嘲般笑笑,對著夏顏和胡染娘,重重磕了一個頭,而後抹乾眼淚,頭也不回地決絕離去。
夏顏看著她沒入夜色中的背影,眼神空了。
何漾也神色複雜地凝視著前方,見夏顏情緒漸漸穩定了,將她交給身邊的僱工,囑咐了兩句保重,便投入到夜色中,追尋芝姐兒的身影去了。
更深夜靜,春雷陣陣。
夏顏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夢見自己在無垠曠野中四處逃竄,身後伸出數不清的手掌想要扼住她。
猛然間從噩夢中驚醒,額頭上涼颼颼的,一抹全是冷汗。
今日店內死氣沉沉,人人都覷著夏顏的臉色幹活兒。胡染娘病了,燒得面紅耳赤,夏顏去看過一回,兩人坐在昏暗處相顧無言,呆了一刻鐘,夏顏便起身告辭了,只叮囑她好好將養。
「這筆賬對不上數,你再查查可有算錯。」賬上也出了紕漏,夏顏心頭一陣煩躁,狠說了賬房兩句,推翻了讓他重做。
黃師傅在門口徘徊許久,夏顏停下手頭的活兒,面無表情看著她道:「你找我有事?」
「請東家早安,」黃師傅腆著臉笑,說了幾句似是而非的閑話,又試探道,「前兒個您不是才說過,徒弟行事師父擔責,既如此,咱也得立個章程,才好服人心不是?」
夏顏把手頭的剪子重重磕下,發出沉悶一聲響兒。
「胡染娘眼下病著,有多緊要的事兒非得催命似的逼她!要賞要罰自有公論,你只管好你那小徒弟,再讓我瞧見她搬弄是非,請你們師徒倆一起卷包袱!」夏顏從未說過這般重的話,以往和僱員們相處,都是和和氣氣從不擺架子的,有些資格硬的老師傅,還能打趣她兩句,是以店裡的上下等級並不分明,黃師傅也才敢壯著膽子來提這事兒,卻沒想到撞到了虎口上。
黃師傅被罵了個臭頭,緊抿著嘴低下頭,對著自己的鞋尖翻了個白眼,躬了躬身子便退下了。
何漾拎著個點心盒子,站在門口目睹了全程。他輕輕走到夏顏面前,把景福齋的酸豆角包子端出來,新出籠的還冒著熱乎氣兒。
「恐怕你今日沒甚胃口,帶了些小點心給你填肚子。」
夏顏沒看他,拿起剪子重新裁剪,過了良久才嗡嗡道:「昨晚你怎會出現在這裡?」
「我在附近辦案,本想順道來這邊走走,沒成想竟出了那檔子事兒,」何漾心知她想問的並不是這件事兒,便順著她的心思往下道,「芝姐兒已經回家了。」
夏顏裁紙的手一歪,把紙片剪出個大豁口子,生氣道:「誰問她了?從此往後,她死活都跟我沒關係,別在我面前提這個添堵!」
「罷罷罷,不提她,往後我只跟你說風花雪月。」
自打夏顏立了女戶后,何漾每回來都打著芝姐兒的旗號,昨晚他在眾人面前那一抱,雖事發情急,可也算將兩人的關係公之於眾了。
「眼下咱們的關係是瞞不住了,你打算怎麼辦?」夏顏咬著嘴唇,低低問道。
何漾聽見這話,眉宇間的笑意便遮藏不住,拿出白胖的包子塞進她手中,湊過去小聲道:「方圓扁條我都任你揉搓,端看你想如何?」
「呸,得了便宜還賣乖,吃虧的人可是我,」一想到再這般含糊下去確實令雙方都不利,只好負氣般推了他一把,「天煞的,回去準備提親吧,只是婚期你得盡量往後拖!」
何漾本是一句玩笑,沒想到竟會詐出這番話來,當即就有些傻眼,掃視著她的臉色,猜測這其中有幾分真假。
夏顏瞪了他一眼,不滿道:「你還不樂意?」
何漾立即眯花眼笑,差點兒要越過櫃檯抱個滿懷,被夏顏舉著剪子唬退了。
「樂意,當然樂意,你能轉過彎兒來最好不過,免了我許多口舌之力了。」何漾難得露出喜色,激動地在店內來回踱步,腦袋裡亂糟糟的,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夏顏也翹著嘴角別過臉,盯著桌案上的紅蠟燭愣愣出神,終於做出了這個決定,這瞬間竟覺得心頭鬆快不少,也算是給近期來緊繃的精神,增添了一絲歡欣。
現在定下婚事,兩三年後再圓房,屆時生理上的負擔會減輕,生意上也差不多能理順了。只是就這樣三言兩語定下了終身大事,總覺得自己虧大了。
「我可事先說好了,若是聘禮不豐,我可不嫁!」
「我,我回去好好捋捋,還要和爹商量商量,他若聽了這消息,准樂得找不著北了,你不知他這些日子以來催得人多緊,」說罷便急急向門口走去,走了半道上又折回來,拽著夏顏不撒手,急切道,「咱們說定的事兒,你可不能反悔了!」
夏顏嫌他啰嗦,推了一把催他快走。
何大林聽了這消息,果然丟下刨子,一拍大腿樂得合不攏嘴:「這下好了!好了!我還當你倆又鬧彆扭了,拖了這許久也沒個消息!」
何大林也是頭一回碰上娶媳嫁女的事兒,這裡頭的彎彎繞繞他一個大男人也不清楚,想著劉家才嫁了侄女兒,便腳下生風跑去取經了。
夏顏沒有娘家,可也不能真委屈她從一個屋挪到另一屋就完事了,何大林便動了心思讓她認劉大姐做乾娘,屆時就從劉家出嫁,名聲上也好聽些。
這些瑣事再加上過六禮,還要置辦聘禮嫁妝,一年的功夫是少不得了,兒子還想把日子往後推一推,何大林咂咂嘴,少不得依了這倆討債鬼的意思。
時日上猶不急,可銀子卻緊手了。這兩年下來,他只攢下了一份聘禮錢,另一頭嫁妝錢可又咋辦,雖然閨女出息了,可自家又不能真就一文不出,箱籠妝奩總得湊齊,還要休整屋子。
新人進門,東邊的正房就得讓出來,以示新舊交替,家中頂樑柱也就換了人。那老屋子十多年沒整過了,要理得像樣又得十好幾兩。
何大林想起藏在床底的錢匣子,輕飄飄的沒一件事兒能辦妥,愁得走路都沒了精神。
劉大娘聽說何家兩個孩子談婚論嫁了,也忍不住跟著高興不已。去年那場風波過了那麼久,也沒見後頭有甚麼動靜,還當是給拆散了,著實感嘆可惜了一陣,這會兒聽見這好消息,當下滿口答應認干閨女的事情。
倆長輩一起翻開老黃曆,商量好日子,定下十天後來認乾親,何大林就等不及要把這件事兒好生操辦起來了。
首先當然要請幾桌席面,十多年的老街坊鄰里一個也不能少,還要買茶麵果品和綾羅綢緞,穿上身的衣裳鞋襪還得女兒親做,這閨女雖能幹,可到底是姑娘不經事,裡頭的風俗規矩她不清楚,少不得自家來替她辦妥了。
認親前一日,夏顏還在繡鞋面上的花樣,劉大娘平日里愛穿紫的藍的,她便綉了些菖蒲紋,鞋底納得軟軟厚厚的,平時做活走路能剩下不少力氣。
裡外兩身衣裳並一雙鞋子,夏顏做的極用心,不光是從此以後就多了一個親人,明天更是她將要嫁做人婦的起點,她希望把自己虔誠的心意融進針線活里,祈禱著明日順順利利,更祈禱著她和何漾的婚事也能一帆風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