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有孕

  七品的縣令,八品的縣丞。


  不過三日,何漾就拿著萬歲爺的諭旨,前往縣衙報到了。雷縣令見了他,自然沒有好臉色,可聖意壓頭,又不得不周全相待。


  一個是官場老手,一個是天子授職,三班衙役見這二人有些機鋒,心裡也都活泛起來,雖還不敢明目張胆,可也有了幾分站隊的心思。


  雷縣令深諳官場之道,為了彌補自己的失誤,白花花的銀子淌水似的送進御前公公、重臣大員的荷包里,才算堪堪保住了烏紗帽。萬歲爺如今也怠政了,對這種不功不過的小官吏,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革了半年俸祿就算放過了。只是要想升遷,恐怕還得再熬幾年。


  雷縣令在心裡恨死了何漾,日夜想著怎麼磋磨他一頓。如今送算等到他送上門來,自然有那十八般招數等著他,定要叫他清楚這官場上的運轉之道。


  「今上恤民,今明二年免了本州災縣農稅,你下去一回,勸課農桑,使民安居,」又叫來戶書,對其吩咐道,「何縣丞不日下鄉勸農桑,你按市價劃撥寶鈔,採買牛種,分與鄉民。」


  戶書領命去了,不多會兒拿了錢糧冊子來,一邊謄寫一邊念道:「本縣轄鄉九百餘戶,經查檢,田不產者一千七百六十畝,缺耕牛九百頭。水牛市價鈔三百貫,何縣丞,是否這就給您撥錢?」


  何漾聽見這話這般爽快,心下罕納,便轉過身對縣大人行了一禮,詢問其是否還有交代。


  雷知縣皺眉想了一回,面做沉痛道:「本縣農傷,實乃痛心,奈何大災過後,百廢待興,用錢之處繁多,先採辦三百頭牛,以解燃眉之急。糧種就從本縣倉庫中出。」


  何漾眉間一跳,心裡轉了幾道彎。


  凌州城裡有句老話:寧吃腌糠菜,不吃官倉糧。


  每年朝廷都撥下大把銀子給各州縣糴糧,以備災年或平抑糧價之用。可到了凌州這地界,銀子是花下去不少,採買入倉的糧食卻粗糙劣質,一石穀子半石沙,還有五斗是霉渣。用這樣的穀子作種糧,播下去能出芽才怪道。


  何漾心知雷縣令這是藉機整治自己,辦砸了差事准吃不了兜著走,心裡稍作計較,便回道:「大人愛民如子,此番惠民之政定能萬業復興,隻眼下已是仲秋,農時已誤,不如待來年開春再放糧播種。」


  雷縣令五指敲擊桌面,眯著眼瞧他,沉吟了半晌才道:「也好,你先領鈔去買牛罷。」


  何漾走出衙門,快班的捕子鮑小龍追了上來,從後頭一把摟住他的脖頸,如小時候一般勒緊了玩鬧:「我說甚來著,你准有發達的一天,這回連萬歲爺都青眼你呢!」


  何漾抓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扭,使了巧勁兒往前一帶,鮑小龍嗷嗷叫喚起來。何漾輕笑一聲,點了他兩個□□道:「你身手這般退步,還如何去緝捕盜匪?」


  「是是是,縣丞老爺,小的知罪,」鮑小龍揉著腕子,油腔滑調回敬一句,后又快步往前走了兩步,並肩道,「明兒個晚上,敬文做東道,你幾時去?」


  何漾聞言頓住了腳,詫異道:「我怎一點風聲也不知?為了何事做東?」


  「不能夠罷,這你都不知?他娘子有了身孕,昨兒個才興沖沖遞了帖子來!許是樂昏了頭,你去問問?」


  何漾聽見這消息,也跟著舒展了眉頭:「沒成想,我們三個里,他竟是第一個做爹的。你的喜酒何時能喝上?」


  鮑小龍摸了摸後腦勺,頗為羞赧道:「已經定了明年夏天,屆時請貴府闔家賞臉啊。」


  「這是自然,我定去吃你這頓好酒,恐怕你到時還會心疼呢!」


  兩人又細碎說了許多小時候的趣事,時光彷彿流轉到十多年前,有個蟬鳴陣陣的午後,三個稚童手拿小木劍,繞著一棵老槐樹嬉笑追鬧。


  蘇敬文跑了兩回何家,都撲了空,何漾如今領了職,白日里要在外頭辦差,他又去衙門裡找一回,依舊沒尋著人。便把鮑小龍叫了出來,有些撒氣道:「罷了罷了,他如今貴人事忙,我也不叨擾他,今兒個晚上,你一定替我把人帶到!」


  至晚間時,何漾依舊沒露面,鮑小龍愧疚地笑了笑,覷著蘇敬文臉色不好,也不敢玩笑。夏顏跟在鮑小龍身後,笑吟吟遞了個錦盒過去:「我家大郎如今人還在外縣,一時趕不回來,我代他來好好賠罪呢。」


  蘇敬文見了夏顏,臉上神色稍霽,又有些不自然道:「罷了,我同他多年兄弟,也不至於為這小事彆扭。」當下讓丫鬟把夏顏領入內室去。


  雷彩琴站在堂屋中央,指揮丫鬟們擺物件上菜品,見了夏顏入內,殷勤迎了上去:「何家妹妹來了?我這兒還亂糟糟的,你別嫌棄。今兒個女眷不多,咱們姐妹幾個也可吃得盡興!」


  夏顏笑著點頭,把手裡的一個彩紋布兜送過去:「我這兒沒甚拿得出手的,這些小衫小鞋想來總能得用。」


  雷彩琴眉眼一飛,接過袋子打開一瞧,嘖嘖讚歎道:「我早就想去你那鋪子里逛逛了,偏平日里不得閑。」


  「這好辦,我讓夥計把畫冊子送來,你若有看得上的,就知會一聲,不兩日就能做好了。」


  「那敢情好,上回你替知州夫人做的那件麒麟披掛,可不叫人讚歎了百十來回了!」


  雷彩琴拉著夏顏坐到羅漢床上,又親自替她剝了橘子,姐姐妹妹親熱相稱,兩人盡說了些胭脂衣裳的話兒,直到其他女眷入席才罷。


  這還是夏顏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踏入貴婦們的社交圈,自然成了眾人感興趣的對象,三五杯酒水敬下去,臉上就起了紅暈。


  「這酒還是御前大監帶來給我家老爺子嘗的,他老人家不愛這口軟綿的,就給了我們婦人喝。你們可別小瞧了它,這後勁兒可綿長,」雷彩琴伸手,替夏顏擋下一杯,「你們也放過何家妹妹罷,她小小兒如何禁得這樣灌。」


  夏顏確實覺得有些頭昏腦漲了,當下告了罪,讓小丫鬟領她去出恭。總算離了熏香悶熱的屋子,她走到外面深吸一口氣,才覺出暢快。交際應酬確實不是她的強項,光是帶著假笑奉承就夠人遭罪的了。


  一時也不想回去,便問小丫鬟找了個客房小憩,打開窗戶迎風而立,聽著隔壁觥籌交錯碰杯聲,伴隨著假情假意笑語,有一瞬間恍惚,那裡彷彿是另一個世界。


  「常言道,莫欺少年窮,果然不假,誰成想這何家小子還有這鴻運呢。」一婦人放下銀箸說道。


  「咱們這地界兒多少年也沒出個欽點的老爺,如今這段已成佳話,連外頭的戲文都在說呢。」


  「哎哎哎,這些村言俗語你也愛聽?雷妹妹在這兒,你說這話可不是惹人不快!」


  裡面有一瞬間靜謐,雷彩琴脆亮亮的聲音又適時響起:「嗨,這值當什麼!伴君如伴虎,聖意本就難測。」


  后廊上走來兩個端菜的小丫鬟,把食盒遞進去就站外面等傳菜,一時閑來無事,也湊著頭咬耳朵:「那個沒在席上的,就是歡顏的老闆?」


  「可不就是她,如今家裡發達了,連眼裡都沒人了呢。不過是個暴發戶,連給咱府上提鞋都不配!」


  「快別說這些,你不記得奶奶的囑咐了,萬不可得罪了客人。」


  「這有甚麼,誰還怕她?就連她哥哥的官位,原本也該是我們少爺的呢!」


  「這又是怎麼說的,你莫不是糊塗了!聖上欽定的還有假?」


  「嘖,咱們少爺那些日子忙前忙后,接濟災民,吃了多少苦?到頭來好名聲卻成了何家的了!我還聽說,家裡早就預備給少爺疏通個捐班縣丞,卻沒想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夏顏津津有味地聽著,這樣的說辭倒也新鮮,當下有心作弄這兩個丫頭,便扒在窗框上清了清嗓子。另一邊突然安靜下來,那兩個丫頭勾頭往外一看,就見到笑嘻嘻的夏顏,頓時嚇得花容失色,身子僵僵的,連手腳都不知該如何放了。


  對她們眨了眨眼睛,就關上了窗戶,整理好衣衫,又到隔壁赴宴。裡頭的婦人俱都有些尷尬,夏顏方才那一嗓子不低,這邊怕是也都聽見了。


  摸黑回到了家,何大林已經歇下了,何漾卻還未回來。夏顏一時也睡不著,便取出畫具,點了燈臨窗作畫。飲了幾杯小酒,果然靈感不斷,夏顏一邊勾線描彩,一邊猜測著何漾現在到哪兒了。


  昨兒晚上回來時,就瞧見他臉色不好,追著問了幾回,才弄清原委。


  官大一級壓死人,尤其還得罪了頂頭上司,這以後的日子自然艱難。這些道理何漾也都知曉,可即便再萬般謹慎,也有算漏的時候。


  上任第一天,領的第一件差事,就出了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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