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意外之喜
聖上駕臨,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必得被扒下一層皮來。
裴老爺這幾日就急得團團轉,家裡小兒子收利錢出了差錯,同人相爭起來,沒料到一個錯手就把人打死了。縣老爺動了雷霆大怒,沒過堂就把兒子押進大獄。能動用的關係都動了,銀子也花去不少,可就是沒把人撈出來。
他老夫妻倆口,整日整夜焦著心,老病未好,新病又添二三。
何漾把手裡的書信拆開一眼掃過,又捲成了一根小紙棍,在手指尖來回把玩,挑眉朝何大林說道:「裴家的門子來送信,裴老爺求我搭手相救,這事兒爹爹您決定罷。」
何大林一張老臉紅透了,怒狠狠瞪了他一眼,卻說不出一句硬氣話,到底還是自己理虧,被臭小子擠兌了也無話可說。
他嘀嘀咕咕自語了幾句,沒成想這裴家竟是這麼個混賬東西,為放利做盡了傷天害理事,可見這錢賺了也不是乾淨的,幸虧當初沒應下那些糊塗事兒。他仰頭望著已經高出幾寸的兒子,抹了把臉,活了大半輩子,還沒這小子看得透徹。
這幾日衙門裡一片忙亂,雷縣令把繁雜的人情往來全都推拒了。在自己管轄地界出了人命官司,便是失德,這當然要極力瞞報,可坊間談資卻愈演愈烈,就如這秋日的風聲,一茬響似一茬。
初來凌州的景帝想與民親近,派人下去一打探,就聽到了這麼一場民怨,心中自然不喜,把從上至下的官員都訓斥了一通,連朝聖宴都撤了,只讓他們回去把任上的大小事宜梳理一通,次日早朝來報。
這些地方官吏見過龍顏的人寥寥無幾,更是無一人上過早朝,如此百年難得的一遇的機會,自然要把握住了,回去就同門客們商量起面聖時該如何奉承拍馬。
景帝此番來凌州,名為狩獵,實是巡視邊防重地。
據探子回報,近年來北方韃子蠢蠢欲動,恐有生變。於是有朝中重臣秘諫:天子親臨,一可穩定民心,二可震懾異族,三可安插親信,乃一石三鳥之計。
景帝聽進此諫,又想到凌州乃聖祖爺潛邸所在,他自小就仰慕聖祖豐功偉績,如今理政也多仿聖祖遺風,至後來成祖、高宗也做過凌州封王,便想親自來看看這片龍脈之地。
如何揣測龍意,自有下頭一眾官吏操心,而市井小民更津津樂道的,還是皇家的吃穿用度並小道秘聞。
聖人不過剛落腳,各大店鋪就打出了眼花繚亂的名頭:御膳房親傳菜品、御前回香龍井、貴妃養顏膏脂……甚至還有鐵打鋪立了「大太監夜壺」這樣的招牌。
夏顏湊了些零散時間,用縫紉機繡了一塊新幡布,上面綉著幾個宮裝仕女,或摘花逗鳥,或吟詩誦讀,麗人們衣裙華貴,花妍玉色,就連精緻的畫本子里也少見的。側邊還掛出一條大標語:尚衣監親定宮裝招牌。從二樓垂下來的巨幅廣告布,隔著幾條街都能看見,不少人路過時都駐足回頭,抻著脖子往店裡張望。
歡顏衣鋪的染坊里,胡染娘把新收的紅花放進石碾子里,褪了鞋踩在石輪柄上來回碾熟,碾完一翁,用水淘了放進布袋子里絞汁。在她身後,芝姐兒小臉上滴著汗,抱著一罈子醋粟跑來,一咕嚕倒進了大盆子里,把半乾的紅花碎又淘澄一遍。
「師傅,淘完了就蓋青蒿嗎?」芝姐兒抽出皺巴巴的帕子,抹了一把汗又胡亂塞進袖口裡,倒了一碗水給胡染娘先飲,剩下了兩口自己才喝盡。
「先不忙,放涼床上晾乾,等日頭下去了再覆上,這樣做出來的花餅子品質才好。」胡染娘彎下腰去,把碾子里的幾根雜草揀出來。
芝姐兒在縫縫補補上沒天賦,可對這些五顏六色的染料倒極有興緻,夏顏見她一日里要往染坊跑幾回,就索性讓她丟了剪子,去胡染娘手下做學徒了。
她倒也肯吃苦,整日在院子里風吹日晒的,身板子吃不住也不喊一聲累。自打碰了顏色,一雙手就沒幹凈過,連指甲蓋里都染得烏黑黑的,本是愛俏的年紀,同其他丫頭一比較就顯得邋遢了。可她也不理小姐妹的笑話,仍舊一頭扎進了染坊里。
草木染是一項絕活兒,沒有那積年的手藝染不出好顏色。比如染黑,五倍子和皂斗都能染出來,可這裡的工序就大有講究了,媒染套染火候不一樣,成品的效果就大相徑庭。這裡頭自有一套口訣,染人師徒口口相傳,外人不得窺其奧義。
芝姐兒要想學真本事,還得有一通好磨礪。
「我去歇個晌,你在這兒看著,待日頭偏了隨我去布莊,還得再買些坯布回來。」胡染娘吩咐了一句,打著哈欠回屋小憩了。芝姐兒卻不得歇,她得看著新做的花餅子,不能讓日頭曬狠了。
前院的師傅丫頭們都忙完了手裡的活計,也去睡了個香兒。
夏顏此時卻沒能歇下,自打出了官造的廣告,生意又好了三成,宮裡的三百件成衣還沒趕製出來,小商販們又上門來催,她不得不把一批低端成衣的縫製活兒下放了下去,饒是如此,一日里的時間也被擠得滿滿當當。
即使是手工縫製,夏顏的要求也極高。別家鋪子里都採用平針縫的,她要求師傅們做鎖邊縫。這樣一來成本就上升了不少,可她依舊把價格壓低,既然是品牌轉型的關鍵時期,即使不賺錢,也得穩中求變。
聖上修養了幾日,聽了滿耳朵阿諛奉承的話,心情果然大好,諭旨一頒,帶著文官武將上山狩獵了。秋山四周都用明黃綢布封圍了起來,十步一崗,百步一站,連個飛鳥走獸都沒逃竄出來。
一日下來收穫頗豐,過了一春一夏的鳥獸正是出膘的時節,十箭下去總有一發中的,萬歲爺拔得頭籌,龍顏大悅,下頭人人都得了一份賞賜。
雷縣令一身常服,站在山腳下張望,憑他的官位,自然沒有資格湊到御前去,可這般千載難逢的機會怎能白白放過。他這頂知縣的烏紗戴了六年,一直不進不退,眼看政考在即,上頭總算鬆了口,可見升遷有望,此時若是能入了天子的眼,何愁官運不亨。
眼瞅著一抹明黃浩浩蕩蕩下山來,雷知縣對同行的師爺打了個眼色,見一切妥帖,便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大步流星離開了。他回到縣衙,備好香案,換上青袍官服,端坐在明鏡高懸牌匾之下,就等著叩接聖旨了。
可直到日落西山,也不見傳喚公公的身影。
刑名師爺一臉大汗跑來,舔了舔乾澀的嘴角,捂住胸口大喘氣兒:「這天煞的,竟替他人做了嫁衣!聖上欽點了何家貢生做了縣丞!」
雷縣令遽然站起,案桌上的筆架子晃了兩晃,終究還是翻倒了。
本打了一手好算盤,沒成想是這麼個結果。本朝官職三年一易,眼看自家遷調在即,「萬民傘」是斷然少不得的,可給誰看也不如給萬歲爺看,於是便請人演了一出「鄉民送傘」的戲。
御輦交錯而過,百姓伏地叩首。這矗立於路邊的五彩垂絛傘,果然引起了萬歲爺的注意,傳喚來一問是送給即將離任的縣令的,稍一沉吟,只說了這麼一段話:「朕初幸本州,只聞何善人義舉,不知雷縣主之名,大災來臨,一縣之主竟守著官倉不放,要紳民自救,這傘不如送到何家去!」
又得知何貢生竟是新科三甲,正在吏部待放,立馬御筆一揮,欽點為凌州城八品縣丞。
雷縣令聽了師爺這麼一段傳話,頓時唬得冷汗淋漓。也顧不得甚麼似錦前程了,保住頭上這頂烏紗帽才是緊要之事,當下潦草寫了一封書信,使喚快班衙役馬不停蹄,趁夜送到了上峰的案頭。
夏顏得著信兒時,還在鋪子里趕工,小武子一個箭步跑進來,連話都說不齊全,只反覆道著恭喜。顛來倒去才把事情說明白了,夏顏自然又驚又喜,當下也顧不得生意了,吩咐了兩句就拉著人往家跑去。
天已擦黑,何家堂屋裡依舊擠滿了人,也不知立於中央的何漾說了什麼,人群中立馬傳出一陣鬨笑。
夏顏人小力薄,在外頭跳了兩下也擠不進去,只好高喊了一聲:「爹!」
人群立馬安靜下來,自動讓出了一條道,前面人也轉過臉來,掛著笑兒打趣恭喜,小武子護在她身後,把人一直送到何漾跟前。
何漾眼神亮亮的,呼出的氣息還泛著淡淡酒味。眼前的丫頭只及自己下巴高,仰著緋紅的小臉,眯花眼笑望著他。有那麼一瞬間,他的雙手似乎不聽使喚,直直伸出了一寸,卻又轉了個彎兒,硬生生收了回去。
終究還是忍住了攬她入懷的衝動,只照常揉了揉她的髮絲。
月明星稀,微風陣陣。
主人家沉浸在喜悅之中,客人們也跟著奉承隨喜,恭賀聲一浪高過一浪,無人注意到何家大門外,一頂垂紗小轎停了半晌。
晚晴一手輕撫額角,斜斜撐在小窗框上,興趣盎然地望著前方眾人百態,雙眸中的笑意漸濃。
夜風輕搖,掃落最後一絲桂香。她放下織花紗簾,闔目倚靠在轎壁,瑩潤的紅唇微微勾起,對著轎夫輕喚一聲:「起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