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開染坊
御輦剛至隔壁州時,凌州城便全城戒嚴了。
錦衣衛鐵騎先行,日夜繞城巡視,往日里那些偷雞摸狗的宵小,如今連氣兒也不敢吭哧一聲,縣父母們發了話,家家戶戶都得警醒著,連只偷米的耗子都逃不過奪命金刀的鋒刃。
聖人還在百里之外,隨駕的車馬已浩浩蕩蕩入城。市井小民們夾道相迎,爭先恐後瞧看這皇家氣派。廣陽王府的秋山別院將將搶著工期修繕完,一干宦官宮女先入內,整頓內務。
秋山梅林是一絕,珍珠溫泉更是一絕,據傳廣陽王府花千金打造了一座太湖石池子,赤腳入水,壁底回溫。坊間傳的有鼻子有眼,彷彿人人親眼見過一般,何大林倒是真入過別院,有那愛消遣的鄰居便來找他嘮嗑。
「沒有三丈寬敞,至多一丈半,我進去時,牆上還是光禿禿的,不知後來嵌了玉石沒有。那太湖石倒是真的,也沒瞧出個甚麼不同來。」這些瑣話他一日里要說上三五遍,可這些街坊就是聽不膩,猶如聽書似的,搬個小板凳坐在門口,聽得津津有味。
聖人駕臨,歌舞珍奇是少不了的,廣陽王府自然是打頭進獻的那一個,其他各大小官員也都有孝敬,不論官民教坊,俱都摩拳擦掌,精心編排,就盼著自家走高運,被聖人點上一回。
梅記教坊更是卯足了力氣,花大價錢從異域請回了編舞師傅,還有許多聞所未聞的樂器,整日里吹吹打打也聽不出個名堂,編曲先生為了這次面聖,足足準備了半年。
如今梅記在民間名氣極大,每回演舞都座無虛席,打賞的銅板更是盛滿了銅鑼。也有那花不起錢的潑猴兒,爬上了牆頭只為瞥一眼衣邊裙角。
夏顏也為這回新舞做足了功課,既然是舞給皇上看的,自然是歌舞昇平、繁花似錦的主題最討喜。可她能想到的,別人自然也會想到,阿諛奉承的話聽多了也會耳膩。
夏顏看過一回詞曲,建議梅廉稍作些修改:「萬朝來賀這類詞曲,我就見著不下三家教坊在唱了,廣陽王府就備的這一出,你還打算同他們相爭?」
「那依妹子所見,該如何改動?眼下離聖人親臨只剩月余,再做改動,可不費神?」
「也不必大改,只需做些添減即可。這些歌舞照可用,咱們卻可以玩些新花樣,比如加上說演,改成個小戲文。也不用學那正經戲曲里的行頭唱腔,只演那最接地氣兒的市井小事,保不準就能入了聖人的眼呢!」
「這倒是一招險棋,待我好好思量,同師傅們商議個章程來。」
那邊廂重新編排故事,這邊夏顏接著準備新衣。
如今剛入城的尚衣監成了各大衣鋪爭相巴結的對象,麗裳坊自然不必說,人剛入別院,制好的宮服就送到了各人衣櫃中。可上千人的穿戴,獨自一家也克化不了,麗裳坊吸得肚兒圓還是會漏出些油來。
御駕得過完立冬才迴鑾,那時節已然冷得人打顫,過冬的裝備此時就該備起來了,主子們的衣物輪不到外面衣鋪染手,可宮人們的衣襖因數量龐大,人手不夠,不得不從外頭採買。
尚衣監的公公來歡顏衣鋪瞧過一回,對衣裳的成色質量很是滿意,價格也極公道,一件棉襖不過要價三百文,比外頭大路貨還便宜了兩百多,很是爽快地要了三百套,規格式樣都仔細囑咐了,夏顏便領著公公去挑料子。
「您是老利眼了,這些野織造的貨色自然比不上官造的,可如今在外只能一切從簡,您可莫要嫌棄。」幾塊裁的四四方方的棉料子放在托盤裡,端上來讓人挑揀。
小公公翹著蘭花指,挑了兩件嫩色的,又點了幾段花邊條子,便要回了。臨出門前,夏顏笑著塞去一個小荷包,小公公眉眼也沒抬,順手就接了揣進袖袋裡。
三百件襖子的款式都是極簡單的,立馬就吩咐下去照著尺寸裁布,只有幾個管事姑姑的襖裙要費些心思,夏顏有心討好,便想多送些襯頭,可鑲邊毛料太扎眼,也容易違制,不如把裡子做的實在些。
做羽絨內膽的念頭只起了一瞬便放棄了,這時代還沒有尼絲料,就算毛朵再細膩也容易跑毛,普通棉綢根本裹不住絨料,穿上兩三次,裡衣上就會沾滿了毛。
少不得要費些血本買絲綿了,好的絲綿是雙宮繭制的,一斤得賣上六錢銀子,做大件就不划算了,只能做些小馬甲。
打定了主意,就去王棉花家進貨。
王小媳婦個頭小,墊著腳伸長了胳膊繞木弓彈棉胎,頭髮上都染了一層白。
她見了夏顏,樂呵呵打了招呼,手上動作更快,一面裹紗,一面拿紅線繩捆好。
「有些日子沒見你了,如今都是你家小學徒來拉貨。」王小媳婦把新棉被疊整齊,放到掃捋乾淨的炕上,卷了袖子坐下來歇息。
「我來進些絲綿,你這兒可有好的?」
「這東西金貴,得先下單子才能進貨,我這兒有些陳年的,你怕是看不上。」
「要今年新上的,我再等些時日也可。要那軟白的,繭片子也得撿凈了。」
「知道你挑剔,定給你拾掇好了才送去。要幾斤?」
「先來三斤罷,皮棉也再備五百斤送來,這就付錢,跟上次的單子一併結清,」夏顏把銀子遞了過去,又問上一句,「上回你說的小姐妹,染布手藝好的,如今可還替人做工了?」
「唉,提起這事兒就虧心,那作坊的老闆卷財跑了,白替人做了大半月的工!這不打算籌些盤纏回鄉了。」王小媳婦把銀子稱了重,用剪子絞下一小塊,並收據單子一齊遞來。
夏顏眼珠子一轉,把小碎銀子掂了掂,又遞了回去:「我這兒也預備著開個染布作坊,只一時地方工具都沒備好。你請她再等個把月,這銀子給她一半,算是我的誠意,另一半你留著,算是中人錢。」
「我哪會要這個錢?你肯收用她再好不過,我常跟她提起,再沒有比你更靠譜的東家了。」
歡顏衣鋪後頭有一塊泥窪子,原是個小池塘,後來池水漸漸乾涸了,就長了些草木,如今荒廢了有三四年,寬頭剛好和前面的院子相當,長頭卻極長,抵得上三個小院了。
夏顏打這塊空地的主意不是一兩日了,兩邊都是矮樹林子,沒有住戶,若是圍起來開辦作坊,再與前頭院子打通,做成一條龍供應鏈,最是便利不過。
這塊地無主,要買就得去官府報備。
縣衙的戶書從桃木架子上抽出一疊落灰的地冊,蘸了吐沫翻開紙張,覷眼找到了那塊地的記錄,撥起算盤說道:「四丈八尺寬,十丈二尺長,按如今城裡的地價兒,得一百七十六兩三錢。小娘子,您既然遞了何老爺的名帖,我少不得勸您一句,這買賣不划算,您有這個閑錢,一間小樓都能置辦下來咯,還不用自家費心砌磚頭。」
夏顏謝過他,依舊付了錢。要開染布作坊,自然還得是大敞院好,染完布朝院子里一掛,收用也方便。就是還得請匠工填坑、挖地基、砌圍牆,她還想一步到位,再起一排庫房,這麼下來大幾十兩又沒了,自打她做生意以來,手裡就沒攢下銀子。
圍牆裡頭被隔成三個四方院,後頭兩個院門被封了起來,留待日後派用場。前頭這個院子和制衣廠房連了個垂花門打通。打了新井,還裝了抽水的軲轆,七八隻大染缸擺在院中央,清水只盛了一半。裝染料的麻布袋子箍得密密實實,一股腦兒被堆到了庫房裡。
胡染娘進了作坊,瞧見這一套套新辦的傢伙什兒,連眉眼都神采起來。自家進來做工,領得就是大師傅的工錢,她雖力氣比不得男人,可配料極有準頭,竹青松黃翡翠,凡是能想到的顏色,在她手裡就沒有配不出來的,別人要費四兩的料,她只要二兩,若不是這些年被耽誤了,她早就成了名手。
這個小東家早就聽王家姐妹說過,每回提起都翹大拇哥兒的人物必然差不了,僅這幾日相處下來便知是個心眼實的,小小年紀能做出這番業績,想來也有過人之處,思及此不免又多了幾分親近的意思。
「您就跟前面幾個裁衣大師傅一處吃住,那兒還有不少空屋,每日里開三頓伙,餓了還有點心填補,師傅輩的每旬能自主點兩道菜,您有想吃的,跟灶上的大娘提前說就成。有甚短缺的,就來找我,只是有一樣,萬不可尋人是非,挑撥矛盾,我最不耐煩這些烏煙瘴氣的事兒。」
胡染娘笑了,這話正合她意。先前她還擔心,這鋪子里婦人居多,恐多有是非,現下看來,這小娘也是個雷利人,把這裡打理得井井有條。
「旁的都齊全了,只是少幾個配料的瓦罐瓮子,我不識字,您可要記下?」
「不必了,您直接報到賬房上去支銀子罷。」夏顏也不過問,這些染工都有自己的絕活,秘方上的材料是向來不外傳的,不如就一切讓她自己做主了。
胡染娘翹著嘴角點頭,這東家相處起來舒坦。
這邊染布作坊剛開辦起來,第一批下水的料子還沒幹透,皇帝老兒的御輦就踏上了凌州地界兒,可偏偏這時,新倉街衚衕口卻出了件人命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