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曖昧
夏顏笑語嫣然同劉武道別,一迴轉頭就見著何漾立在身後,臉色有些不豫,想起午後那場爭執,心知他情緒不佳,當下收斂了笑意,湊到跟前道:「出門未尋著你,想是咱倆走岔了。」
何漾垂眸望著她,只淡淡點了點頭,過了半晌才收回目光,和小武子簡單打了招呼,便領著人回了。
夏顏見他一言不發走在前頭,風雨把他的衣擺打濕了一片,水印子滲到了膝蓋彎兒,瞧起來似乎在外停留了許久,不禁有些心抽抽,小跑兩步跟上他的步伐。
跨過幾個水汪,兩人依舊沉默,氣氛比淋在身上的雨還涼,夏顏有心說幾句緩和,便侃道:「明日中秋,咱們也做些月餅應景兒,你喜歡啥餡兒的?去年你趕考,一家子都沒團圓,今年可算是齊齊整整了。」
又一陣風刮來,伴隨著道邊樹葉沙沙響聲,把她輕柔的話語都吞噬盡了。
「阿顏,」何漾頓住了腳步,背對著她,雨水順著傘骨尖滴下,連他的背影也望不真切,過了許久才得一聲疲憊嘆息,「罷了,今日有些心累,你莫介意。」
夏顏詫異抬頭,聽他這語氣,似是遇到了難題。何大林雖在兒女婚事上急躁了些,可也不是咄咄逼人的性子,只怕這中間出了什麼變故,便斟酌問道:「究竟發生了何事,要鬧這一場。就算得罪了裴家,也沒甚大不了的,以後不來往就是,我們也不巴著他們家討食。」
何漾扶額揉了揉太陽穴,閉上眼道:「不僅如此,他還要把積蓄拿出去放利,還要……把你許給裴家的二世祖。」
夏顏愣住了,斷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出。以何大林的為人,定不會把兒女往火坑裡推,那就是有人存心蠱惑了。何大林一向輕信別人,是自家吃虧也會替別人找理由的性子,若是有心人利用了這一點,確實會造成不小麻煩,看來情況比她想象的更嚴重。
「辛虧咱們發現的早,積蓄的事還可以補救,我的婚事也無人能拿捏,這你不必擔心,隻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讓爹爹回頭。」
夏顏把傘架子擱在肩頭,歪著頭思索起有哪些轉圜的辦法,過了許久也未聽見何漾接話,疑惑抬起眼,只見他正側著臉,細密密的目光膠著在她的臉上,半晌無言,只聞風雨。
夏顏像是被燙著般收回了目光,盯著側前方一塊光禿禿的大石頭,餘光所及,一雙潮濕的布靴走到近前。何漾傘尖的雨水滴落到夏顏的傘面上,敲出叮叮咚咚的聲響,輕柔的聲音從頭頂響起:「你對自己的婚事,已有了打算?」
夏顏的呼吸亂了一瞬,沉默良久,才緩緩抬起頭,定定望著他的眼睛,唇吐輕語:「雖不確定將來那人是誰,可我斷然不會將自己潦草嫁了,若是兩個人在一起不能更美滿,那不如一個人單過。」
何漾垂在身側的手張開又握緊,五個指骨凸起分明,顯示出一絲緊張:「你所中意之人,是怎樣的?」
他的眼神越來越灼熱,夏顏一瞬間飆紅了臉,雨水越下越密,連人的心情也跟著急躁起來。良久,見他也無更親近之意,便逼迫自己冷靜下來。
回想起他這一問,腦子裡不禁飛閃過許多想法,除了對愛情的虔誠和忠貞,還有更多對婚姻、事業、世俗和人生的思考,這些念頭交織成一個模糊又繚亂的輪廓,一時間說不清道不明。
何漾見她半晌不發一言,深吸了一口氣,轉過頭去,換上一副輕鬆的神色。他收起傘,低下頭鑽到她的傘下,拂過她緊握的手指,將傘柄抓到自己手中,另一隻手抱住她的肩膀,往身邊一帶。
「走罷,先回家,爹爹怕是也該擔心了,」沒走出兩步,又清了清嗓子,將目光放到遠處,故作輕鬆問,「今兒個才瞧見,你跟小武子很熟稔?」
「小武哥?」夏顏疑惑望向他,不知話題怎麼又轉到這裡了,只見他的耳朵微微有些泛紅,眨巴了眼睛道,「他在隔壁時,挺照顧人的。」
何漾抿了唇,又沉默起來,握住她肩膀的手收了收,更把她往自己身邊緊貼。
何大林最近有些納悶,不知怎的突然就忙碌了起來,幾年難得一見的單子都堆到了案頭。
先不說插屏、雕凳這些小件不計其數,更有鏤花象牙榻、花梨木棋桌、彩石大寶座等這些少見的傢伙什,而透雕拔步床便是這其中最難打的傢具,不僅要打架子床,還得打地平,再算上雕花的時間,小半年功夫就得耗去了,這大傢伙在南方大戶很是時興,誰家女兒若是有這一抬陪嫁,十里八街的鄉親都要出來瞧個熱鬧。
以往整日里來奉承的人家也不見了蹤影,有帖子遞上門來,都是兒子親自出面應酬。少了幾頓小酒喝,嘴裡頓時饞淡了起來,還好有個解意的閨女,三不五時就打幾壺好酒來孝敬,就連過年也少見的燒春、蘭生、珍珠紅,都讓他嘗了個遍。
閨女最近還提到了買田的事兒,自家這把歲數了,是該置辦些棺材本了,可田裡的出息哪裡比得上放利的錢,銀子都在手裡焐熱乎了,也沒下定決心拿出來。
「爹爹,要不咱先拿出一半來,置辦田產總不會錯,過了這時節,再尋不著這個價兒了,」夏顏抱著何大林的胳膊,搖搖晃晃道,「我都託人打聽好了,就在近郊有幾十畝,田水肥沃,只是長了些草,咱尋幾個佃戶爬犁,不出兩年收成就上來了。」
何大林有些心動,放利的銀子不過是過手轉的東西,賺賠也沒個定數。爺爺輩就到城裡討生活,那時日子再艱難,也不賣地,有了余錢還得攢田,這些老一輩兒的思想扎在他心裡,根深蒂固,如今自家只有一個山頭,過了身還有甚家私能傳給兒孫?這麼一想,就覺著還是有塊地更保障,往後再如何,也不能低於如今的價兒了。
他轉回老屋,摸出個雕花匣子來,裡頭碼放著白花花的紋銀兩小溜兒,五兩的梅花錠子,十兩的元寶錠子,還有些零散銀子,用小戥子稱了四十兩出來,匣子里就空了大半。
先買上十幾畝,再勞累幾年,湊個整數兒。
夏顏自家也拿出六十兩,湊齊一百整,定下楓梅林一塊三十畝的水田。佃戶是現成的,原本種地的莊戶也快揭不開鍋了,聽說有個老爺想買地,每年能免去不少雜稅,便想求得一分蔭蔽。
可惜銀錢不豐,暫時也只拿得出這些,那一整片田畝臨山靠水,風水極佳,自家只能切下這麼一小塊來,到底覺著可惜。原還想著過幾月再去添一塊,可不幾日就聽說賣空了,只好嘆息一回。
夏顏出錢買田,原本是打算貼補家用的,可何大林開了口,說丫頭既然出了私房,也不能占這個便宜,其中十八畝還算她自個兒的私產,以後嫁人就隨嫁妝帶走。他在這上頭執拗,夏顏也不逆他的意思,倒是嫁妝的事還真沒想過,如今按著自己的身量看,也有十五六歲了,可二十歲之前她還不想把自己嫁出去。
忙過了家裡這一轉,才有空思考將來的打算。
如今橫在她心頭的一根刺自然就是麗裳坊。晚晴已經明晃晃告訴她麗裳坊將來的目標,那麼繞轉這一目標,對方會有幾番動作呢?
首先當然是恢復元氣,官造和高端定製是麗裳坊的強項,且如今有了廣陽王府扶持,不出半年就能回血。騰出手來的麗裳坊,還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吞併小作坊,逐漸蠶食市場,另一條則是踩下大門臉,一勞永逸。夏顏對晚晴的性子了解不深,猜不出她究竟會走哪一步,可不管如何,自家都必須提前做好準備。
如今凌州城裡數得上名號的成衣鋪子,除了歡、麗兩家,還另有三四家,夏顏同他們也一向是井河不犯。晚晴既然來找自己,估摸著也會去找別人。即若如此,自家是否也得找個盟友,形成合力?可如此一來,是否又會打草驚蛇?夏顏拿不準主意,只得把這個難題跳過。
倘或真有一日兩家交鋒,麗裳坊會使出何種手段?自家又如該何應對?電光火石間,她想到很多可能,可所有應對之法都缺乏一個必要支撐——銀子!
她缺銀子!
空間的布料最多還能支撐一年,屆時平價衣裳的門檻將會大大提高,而她也會失去一批客源,如此一算,眼下便到了歡顏轉型的關鍵時期!
夏顏咬著指甲,眉頭緊鎖,千絲萬縷的頭緒在她腦海中如蛛網般交織著,這其中,一定有個至關重要的關鍵,是她沒有把握住的。
因思索太過入神,連屋內入了人也不知曉。
「你這丫頭,怎的呆愣愣的?如今外頭這般熱鬧,也不出去瞅瞅?」何漾走到她的身後,輕拍一記肩膀。
夏顏受了一驚,迴轉過神,還有些木然。只差一瞬,似乎就已經摸到了關竅的尾巴,卻被硬生生打斷了。夏顏望著何漾的眼神不禁帶上了一絲惱怒:「不去不去,心裡煩著,管他是皇帝老子來了也不去!」
何漾被臭了一句,也不惱,只覺她這般模樣也嬌俏,輕彈了一記腦殼,輕笑道:「可不就是皇帝老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