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野心

  馬車簾微微擺動,一隻纖纖柔荑挑起簾邊,還未露出真顏便又縮了回去。


  何漾收回目光,微笑著搖了搖頭,點了點她的額間:「怎麼突然像個刺蝟,誰又招惹你了?」說罷把夏顏腰間的鑰匙串解下,回過頭插鎖開門。


  紅杏不料她回絕的這般痛快,臉上一陣青紅,當下把帕子絞了兩圈,跺跺腳回去復命了。


  夏顏回到家,引了火星子燒鍋做飯,粳米淘凈下鍋煮了,坐在灶前用火叉子翻滾炭火,火光照在臉上忽明忽暗,一時間心思不禁飛遠了。


  晚晴貿貿然找來是為何事呢?還帶來了麗裳坊的消息,如此看來似乎是來示好的。可夏顏深知對方絕不是濫好心之人,兩人也沒有交情,那麼,多半還是利益驅使的。可自己又有什麼可圖之利?自打上回吃了一記悶虧還沒還報回去,此時竟然敢找上門來,果真有恃無恐么?

  一時間聞到了焦味,鍋里冒了白煙,夏顏趕緊歇了灶火,開鍋一看,飯都煮幹了。本還想炸鍋巴吃,如今也變得焦黑蜷曲,只得拿飯勺挖出尚好的軟飯,其他一股腦兒丟進了泔水桶。


  吃飯時夏顏也沒有胃口,扒拉著碗里的飯米珠子,一顆顆往嘴裡送。何大林還當她吃多了積食,扒拉乾淨碗里的飯菜,便要去買山楂丸給她吃,夏顏盯著他遠去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氣,轉頭看向何漾:「如果今日他來請的人是你,你去不去?」


  「為何不去?又不是洪水猛獸,作甚要躲她,」何漾把飄著厚厚菜油的肉湯喝盡,又夾了一片拍黃瓜送進嘴裡,「你倒是像吃了一肚子氣,為何要秫她?」


  夏顏一聽這話像是被踩了尾巴,猛地竄起來,剛要指著他反駁一通,就見何大林拿了藥丸回來了,只好把肚裡的話憋了回去。


  對於自己的患得患失,又不免感到沮喪,平日里萬事都能拿捏的住,可一碰到晚晴就不淡定了,反觀何漾那頭,倒是落落大方,該吃該樂全不耽誤,自己究竟在怕些什麼,她也鬧不明白。


  夜裡輾轉反側,回想起這些日子的點點滴滴,同何漾在一起時心情總是忽上忽下的,盯著他看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漸漸明白自己怕是對他動了心,可越是如此,卻越要壓抑。何漾如今的一舉一動,全沒有超出一個兄長愛護妹妹的範疇,可他先前為晚晴發過脾氣,就不免讓人多想,眼下他究竟是個什麼意思,猜不準摸不透,撓的人心癢難耐。


  第二天做活兒的時候,神思還有些恍惚,有幾次險些被機子扎了手,夏顏把線頭掐斷,揉了揉疲憊的眼睛,下樓找水喝。


  因中秋將至,店內有不少客人光顧,今年中秋主打「月仙」主題,銷量最佳的也是月牙白闊袖襦裙,裙擺袖口都設計成荷葉邊,和去年替晚晴設計的那件有些相似。


  有個圓潤的顧客想買套體面的衣裙,奈何腰身粗實了些,一直找不到合心意的,兩個夥計都被這挑剔的主顧甩了臉,當下便有些不知所措。夏顏正好撞見了,接過手去,笑意滿滿道:「其實小娘不必挑揀這些衣裙,我給您配個闊腰帶,您瞧瞧效果如何?」


  從配飾牆上取了一條茶色鑲邊腰帶,又取了一雙內里墊高的繡花鞋,遞給小娘道:「您再添上這兩樣試試,若是合心意,一併給您打個折。」


  「夏老闆果然眼利,有如此本事,生意自然不愁,」晚晴從門口緩緩走進,盈盈一笑道,當下四面打量起來,對配飾牆上的手包頭花倒是很感興趣,轉頭對店裡夥計道,「將這隻綉金扇袋拿下,同那件緗色手包一起,替我包得體面些,我要用來送禮。」


  夥計連忙點頭去了,暗道這位客人倒是識貨,一上來就點了最貴的兩件,連價兒都不問,當下很是仔細地用包絨匣子裝了,拿絲帶捆了個花結。


  「夏老闆可有空逛逛?」晚晴付完銀子,把手裡的包裹晃了一晃道。


  這女人果然不簡單,竟敢親自上門堵人,還挑了最忙碌的時候。夏顏見店內忙得熱火朝天,還好並無人打量這邊,便不想鬧出事來,回道:「逛就不必了,我請姑娘喝杯茶罷,隔壁有家茶館的毛尖不錯,還是今年的新茶。」


  晚晴把手中的團扇微微一搖,點頭笑道:「自然客隨主便。」


  夏顏去茶館點了一間小室,叫上一壺茶水並幾樣點心,便同晚晴對坐無言。


  臨窗外正好可見小蘆河潺潺流水向南而去,河邊有些人家換上了新燈籠,上面繪著奔月玉兔之類的圖案;還有代寫相公正替人寫應節的斗方,只因下筆力道不足,同人爭執起來;另一頭有幾個娃娃拎著小油瓶,舉杆子追趕一隻老狗。


  夏顏看著這一幕幕生動鮮活的畫面,怡然自得地品著茶水,彷彿對面坐著的人並不存在。


  「夏老闆果然閑適,實在叫人好生羨慕。」晚晴幽幽一嘆,首先開了口。


  夏顏神色不動,擱下茶盞又續了一杯,放在鼻尖輕嗅。此時正是比忍功的時候,不能表現得過於急躁,越是心如止水,對方越難抓住破綻。


  夏顏不接話,倒讓晚晴一時不知該如何繼續了,她垂眸一笑,拿扇子輕輕扇了扇滾熱的茶水:「您可能已經知曉了我的身份,故不屑與我品茗談心,只是……不瞞您說,我如今已從了良。」


  夏顏喝茶的手一頓,頗有些詫異地抬了抬眉,這樣的消息倒是不曾聽過,平日里青樓之流的消息她也是從不去打聽的。


  「今日我邀您,實是想向您取經的,」晚晴用食指輕觸杯子,試過水溫才緩緩舉杯,水略潤了潤唇便放下,繼續道,「像我這樣的出身,總得給下半生找條退路,是以前幾日就入伙了一家成衣鋪子,想來您也聽過麗裳坊的名頭。」


  夏顏捏茶盞的手指泛了白,原來是她從中作梗截了自家生意。看來這晚晴雖然從了良,可與廣陽王府的關係卻沒斷。


  「那我就以茶代酒恭喜姑娘了,只是我與姑娘萍水相逢,不知姑娘三番兩次相約有何用意?」


  「自然是仰慕夏老闆的才華,」晚晴又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悠然道,「若夏老闆願意合作,那便再好不過了,小店利雖薄,三分股息的誠意還是有的。」


  「姑娘莫不是請錯了人?兩家本就是同行,我如何還會幫另一塊招牌東山再起?」


  「雖是同行,可也不必針尖對麥芒。你我兩家通力合作,形成壟斷之勢,豈不是更遠大的前程?」


  好一個野心!這樣的願景就連夏顏也不曾想過。


  「姑娘此言差矣,我本就是一介庸人,所求不過小富即安,並無此鴻志,麗裳坊一直為本行翹楚,姑娘宏願指日可待,無需添我累贅。」


  夏顏心裡明鏡,晚晴此番前來,是示好,也是示威。歡顏是麗裳坊最大的絆腳石,要想一家獨大,兩家必有一番龍爭虎鬥,她想避免兩敗俱傷,這才提出此番建議。她以為廣陽王府這塊大山壓下來,就不得不逼人低頭。夏顏心頭冷笑,這也未免太低估別人,高看自己了。


  既表明了態度,便不想再多費口舌,當下起身告辭。晚晴垂眸勾唇,狀似無意間,用蒲扇將面前茶盞帶翻,一盞茶水嘩啦啦滾落,淋淋瀝瀝從桌沿滴下。


  「夏老闆,覆水難收,這可不是好兆頭,」蒲扇遮唇,眼眸一挑,極盡風情,「不能與夏老闆同心,實乃遺憾,若您轉變了主意,奴家隨時恭候。」


  「承蒙姑娘抬舉,你我本不是同路人,今後還做陌路人罷。」


  晚晴婷婷立在窗邊,恭送夏顏離開。天空烏雲翻滾,潮腥微風將她的髮帶吹起,翩躚而落,烏亮的髮絲拂過臉龐,遮住了表情。


  終於落了一場好雨,全城歡呼雀躍。


  原本灰頭土臉的山林乍然間換了新綠,積了一窪子的水汪邊也有了小牲口飲水,山裡的獵漢躲在老樹下避雨,望著烏滾滾的天兒,咧開嘴笑了。


  蘇敬文頂著雨,興沖沖跑到何家小院,也不顧一頭一臉的水珠,拍著何漾的肩膀大笑道:「你可聽說了?晚晴自家贖身了!還成了良籍!良籍!」


  說完這一通,還猶覺不過癮,抹開一臉水,直奔到雨簾下,張開手大喊起來。


  夏顏面無表情看著他一通發作,掏了掏耳朵,見沒有歇的跡象,便背著他把堂屋的門關了。


  屋內頓時暗了下來,夏顏迴轉過身翻了個白眼兒,只見另一頭何漾盯著她看,即使在昏暗之中,也能瞧出他眼神亮亮的。


  「有病就該吃藥。」她的聲音平靜無波,表情也是一本正經的,何漾卻忍不住笑出了聲,往前邁開步子,緩緩向她靠近。夏顏往後退去,脊背靠在了門扉上,明明還隔一尺遠,他身上獨有的氣味便縈繞過來。


  何漾走到近前,輕輕執起她的手,在手心來回摩挲:「你……」


  「哎哎哎!漾之快開門!作甚把我關在外頭,我還有要緊事要同你商量!」


  夏顏閉了閉眼,抽出了雙手,溫熱的感覺還殘留在手背,不禁捏緊了腕子,那裡被他薄繭的手指撫過,汗毛根都一粒粒凸起。


  打開門,瞪了蘇敬文一眼,露了牙威脅道:「以後在我家裡,再不許談論晚晴一個字!」


  蘇敬文拍門的手落了空,還舉在頭頂,見夏顏神色不豫,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待人走遠了,才悄聲對何漾說:「你妹妹作甚不待見晚晴?」


  「女兒家總有些小心思。」何漾微微一笑,並未多言。


  聽了這話,蘇敬文倒是摸了摸自己的臉,稀罕道:「令妹莫不是對我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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