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親昵(修改,訂)
外間傳來隱隱約約的抽泣聲,夏顏心頭煩躁,拿著芭蕉扇來回扇個不住。
好一會兒哭聲才止住,招娣進來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砰砰磕起了頭,夏顏一把拉住了她,眼神晦暗不明:「你想如何?」
「求東家救救我!」招娣白著一張小臉,卻忍著沒哭。
「你可知如今外頭像你這樣的女孩有多少?我如何一個個搭救,」夏顏見她身子搖晃起來,似是要昏過去,心下有些不忍,「你自己可有打算?眼下就算我給了你錢渡過難關,下一回再遭了難呢?靠天吃飯,旱澇不保,你待如何?」
招娣低了頭想了會兒,跪著往前蹭了兩步道:「東家!我甘願自賣為奴,一輩子伺候您!」
「我手腳齊全,不必人伺候,你說的這些,可有一分為自己、為長遠想過?」夏顏揮了揮手,讓她回去想明白再說。
到底是相處了一段時日的人,終究還是做不到袖手旁觀,可如果她能自己想明白,也省的日後牽扯出更多麻煩。招娣把爹媽安置在鎮上的大通鋪里,買了食水讓他們先對付著過日,自己回來關了門,悶在屋裡半晌不出來。
輪到做活兒的時候依舊認認真真跟著學,一塊料子熨帖得平平整整,左右對準了才出剪,下手很有準頭,連蔡大嬸都誇她有悟性。
這幾日她的話也少了許多,旁的姑娘討論買頭花買脂粉,她也不跟著摻和了,每日上工之前就出門去看一回爹娘,見他們衣衫襤褸,便趕了幾天工,拿下腳料拼了兩件汗衫送去。
這一日,她拿了一件自家試做的衫子,遞到夏顏面前道:「東家,這是我剛學的手藝,請您指點指點。」
夏顏把算盤往邊上一推,接過來摸看一回,針腳還不夠齊整,倒也算細密,腰身的結構有些失調,可也能上身了,若是在攤子上販賣,也值三五十文錢。
「東家,我想請您先借我二兩銀子,往後我每月還您一百二十文,利息您說了算,直到還清那一日,待我出師后,再無償為鋪子做工三年。」
「你那一百文錢還是我每月給你的,你又拿什麼多餘的來還,」夏顏折起衣裳又還給她,指點道,「腰身再收些,長頭再放些,針腳一時練不好,就拿眉筆點了印子再縫。」
招娣一一記下了,頓了一瞬,又接過方才的話頭:「我想每月以五十文的價兒收走平時用剩的邊角料。」
這話有些意思,夏顏也來了興緻:「你要這些做甚,連塊汗巾子的長頭都不夠。」
「拼拼湊湊總能派上些用場。」招娣摸了摸手下的衣衫,這件衣服就是拼出來的,顏色搭配得很好,圖案也對接的有模有樣。
夏顏見她心裡有了譜,也暗自高興,便宜了一半的價錢,讓她把下腳料都包圓兒了。平時那些料子也沒多少時間打理,老師傅們看不上,小丫頭又沒那手藝,除了做些荷包補丁,多半還是丟掉的份兒,難得招娣還能想到這上頭,免去了一樁浪費也是好事。
招娣爹娘來投奔倒是提醒了夏顏,今年怕是個大災之年,趁糧鋪里還有富餘,又多訂了一倍口糧,把倉庫里塞得滿滿當當。
七月末,流民一波一波進城了,眼看往下形勢不好,城門口門禁更嚴,那些流離失所的災民都被攔在外面,據傳聚眾鬧事的官司都出了幾起。
夏顏點了點手頭的銀子,如今也攢下二百多兩了,每日里雖忙累些,可日子有奔頭便不覺著苦。這些銀子不多不少剛好可以再盤個鋪面,可如今攤子也不小,再鋪展就有些心力不足,她便想拿這錢做些別的營生。
正盤算著哪些行當出息好,前頭的賬房急慌慌跑了來,手裡捏著個帖子,慌慌張張道:「東家,上月談妥的官造活兒黃了!」
夏顏立馬站起來,把他手裡的帖子接過細細讀了,果真蓋著官府的印章,當下頗為不解道:「好端端的怎麼說變就變,我這兒的價可是讓了十足的利,還有哪家能同我爭這個不成!」
「可不就有一家,玉明街的麗裳坊!」
「不可能,這工事是廣陽王府督造的,斷不可能給麗裳坊!」
「哎呦喂,您還不知道吶,麗裳坊又巴結上廣陽王府了,前兒個還大擺酒席,王府的大管事親自去吃酒的。」
夏顏心一驚,想不到這麗裳坊居然死灰復燃了!比起訂單被搶,她更在意廣陽王府為什麼會突然大轉彎。這裡的關竅一定要摸清,否則在這一行行事恐有諸多變數,當下給了賬房幾兩銀子,請他代為打聽打聽。
一時間也摸不著頭緒,夏顏心裡著實有些不快,前些日子還聽說麗裳坊難以為繼,正四處拉人入伙,響應的人寥寥無幾,正打算再拖延一段時間,攢夠銀子就請旁人出面代為拿下這塊招牌,沒想到竟出了這樣的變故。
如今麗裳坊的客源都被自家截的七七八八了,廣陽王府再□□一腳,可不是又打亂了計劃。
心氣難平,把手裡的官帖揉作一團,往門外擲去,卻被一隻手將將截住。
何漾背著包袱,逆光立在門外,瞧著夏顏的眼神亮亮的,把手裡的紙團又拋還回來:「丫頭,做甚這般火氣。」
夏顏歡呼一聲,直直撞到了他懷裡,又拉起手腕前後瞧過,按捺不住興奮道:「何時回來的?不是說秋天才回?身體可無恙?京里一切都好?前程安置好了?」
她一連串問了許多,惹得何漾笑露了一口白牙,一把撈過上躥下跳的丫頭,細細打量起來:「先讓我瞅瞅可有變化?」
個子又竄了一寸,走前還是個半大的丫頭,如今已出落個少女模樣了,一頭烏髮簡單挽了髻,插著紫檀簪子,額邊的小碎發俏皮地翹了起來,皮子又白又細,絨毛小小的,定了睛才能瞧見。一雙大眼仁兒瞪圓瞭望著他,清晰地映出他的倒影。
何漾抬了手把她耳邊的碎發別至耳後,指尖輕觸細膩,微微縮了縮。過了先前的興奮勁兒,夏顏這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半邊身子都依著他,白嫩的臉皮刷地紅了,趕緊放開了手。
何漾也裝作無事清了清嗓子,環顧了一圈笑道:「你是越來越出息了,小鋪子換成大門面,左右街坊直誇你呢。家裡一切都好?聽說凌州遭了災,我這才火急火燎趕回來。」
「都好著呢,如今你做了貢生,三不五時有人來巴結,都是爹爹出面料理,連木器都沒功夫打了,他還整天嚷嚷著手癢呢,你家去見過了?」
「家裡無人,門頭緊鎖著,我這才轉來。」
「準是快班的老爹請去吃酒了,怎的你衣錦還鄉和戲文上說的不一樣?連個高頭大馬都沒騎回來。」
何漾不設防颳了她鼻尖一下,輕輕一笑:「平日里少看些風花雪月,說的話也不成體統了。」
久別重逢,夏顏的話匣子甫一打開,把這幾個月的大小瑣事一股腦兒倒了出來。何漾噙著笑聽,盯著她頸間一小撮落下的頭髮看,白瑩瑩的皮膚上因汗水貼著烏黑的髮絲。只這一瞥,心上彷彿被羽毛刷過,又癢又刺,何漾捏了捏手心,又往她身邊靠了靠,明明人就在跟前,一顰一笑都是鮮活的,可心裡猶覺不滿足。
「問你呢,今晚想吃啥,」夏顏拿了小荷包,扒拉開數著裡面的零散銀子,這個天兒熱,吃些清淡的小菜盡夠了,「你在京里怕是吃喝不慣,可有口饞的家鄉菜?」
「旁的倒還罷了,就是那道茄汁豆角想得緊,」何漾從包袱里取出一隻細長匣子,蓋上雕著桂花紋,遞到夏顏面前,「這東西偶然得的,想來你總能用得上。」
夏顏接過展開一看,裡頭碼放著十二色絲線並一小捆金銀線,大中小號繡花針長短不一,是上乘的繡花工具。夏顏心頭喜愛,仔細收裹好,把早先做好的兩套夏衫取出,做的時候就放長了料子,如今何漾身量又長了些,大小正合適。
因何漾是悄悄回程的,左鄰右里並未得信兒,是以無人上門叨擾,夏顏燒了熱水給他洗塵,自己轉到菜市上買了肉菜,下廚抄了一盤鍋塌豆腐,火腿用鹽焗了燴豆芽菜,又卧了兩個蛋炒韭菜,撈了兩把鹽津毛豆,用青花小碟裝擺好,酒杯擺上兩小隻,就等著何大林歸家一起吃頓酒。
爐子上的水壺哐啷哐啷響了,夏顏趕緊拿抹布裹了提起,水裝的滿了,一不留神就灑出來。何漾在身後一把扶住她胳膊,另一手攬了她的身子接過水壺,雖只一瞬間,背後溫熱氣兒還是熏熱了她的臉。
「先別忙活了,咱倆坐下說說話。」何漾撮了一小把茶葉放進銅壺裡,拿滾水泡了,拍了拍身邊的凳子,示意她坐過來。
夏顏忍了忍將要上翹的嘴角,大步朝他走去,按了按裙擺坐到他身邊,歪過頭打量起來。以往都沒仔細瞧過他的五官,只覺得是順眼的,如今一細看,眉眼都是極英氣的,鼻子也挺,和嘴巴組合起來,說不出的好看,用裁剪的術語來形容,就是黃金比例結構。
「看我做甚麼?臉沒洗凈?」何漾摸了摸臉,一雙眼又明又亮,微微彎起透露著好心情。
夏顏坐正,搖了搖頭,給自己倒了一碗茶,一邊吹涼一邊道:「就是覺著你跟以前不一樣了。」
何漾的眼更彎了些,把頭湊過去,只差一寸就抵上了:「我覺著你也不一樣了。」
夏顏微微一愣,垂下眼睛不敢瞧他,把碗里的水細細飲了一口,皺了眉說燙。何漾就著她的碗也飲了一大口,砸砸嘴說還好,兩人隔著碗一對視,臉上都有些紅嫣嫣的。
外頭傳來拍門聲,何大林喝得醺醺的,一路打著飽嗝兒,昏頭漲腦走進屋,見到兒子只嘿嘿笑了兩聲,便倒頭睡去。
夏顏見他這樣怕是得半夜才會醒,便把飯菜單獨備下,親自陪何漾喝了一小盅。何漾揀她愛吃的菜擺到她面前去,自己只顧喝酒。
說完了家長里短,便談起這一路見聞。
「我回來時,見城門外亂糟糟的,很是凄慘,」何漾嘆息一聲,把最嫩的豆腐夾到她碗里,拿小勺舀了汁淋上去,又兀自喝了一口酒,「如今考上貢生也無用,竟不能替一方百姓排憂解難。」
夏顏聽他這話似有灰心之意,便知他在京里打點並不順利,當下一思量道:「我這兒攢下些銀子,你可拿去通通路子。」
不料何漾擺了擺手,又是一聲嘆氣道:「如今官場烏煙瘴氣,不是銀子能扭轉的勢頭,如此下去,國將不國了。」
夏顏知他苦讀十年聖賢書,心中也有一番治世太平的抱負,可大勢所趨,國運不濟,他二人不過是滄海一粟,又怎能扭轉乾坤,當下只好安慰道:「若你真心想做些甚麼,我定當支持你。」
何漾雙目蒙蒙,同以往一般揉了揉她的髮絲,動作又輕又柔,極盡愛惜:「先把眼下的難關過了再說罷。」
何家有不少親戚在鄉下過活,逢年過節也會走動來往,剛鬧災時,何大林下鄉察看過一回,見無大礙便放心回了,可沒料到不過半月,鄉里人的炊火就斷了。
有幾個親戚來投奔,家裡餘糧還算富足,給了些糧豆便回了。可不知那些鄉人回去如何說的,如今八竿子打不著的同鄉也上門來討食,何大林又是個心軟的,見人餓得頭眼昏花便不忍回絕了。
可如此下去,終究不是長遠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