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招娣(城)
今年糧價節節攀升,以往兩百五十文一石穀子如今要翻倍賣。尋常百姓只能點了錢一二升往家買,越往後去價越貴。
夏顏見這形勢,想起前世□□不知餓死凡幾,便在碼頭上租了一間小倉庫,縫了上百隻麻袋,在糧行訂了幾百石穀子豆子,裝滿了堆放進倉庫里。何家人口簡單,這些糧食夠飽肚好幾年了,但鋪子里還有十幾張嘴,以防意外,還是多備些為好。
糧價漲了,物價也通通跟著漲,夏顏鋪子里的衣價也漲了些。如今就顯現出平價的優勢了,以往愛光顧中高檔成衣的顧客,災年裡也把眼光略放低了些,歡顏成衣自然成了最緊俏的貨物。一日兩百來件衫子的出貨量,讓幾個長工都咂舌,三不五時就聚到一起討論東家怎麼能做出這許多來。
這日夏顏開了倉庫門,取了一隻木板箱,從空間里抱出一隻用厚棉布捆紮好的物件來,長寬約一尺見方。
她小心翼翼將物件裝箱鎖好,費了好大力才搬上小騾車,又駕車往家趕去。
行到後門時,她在外喊了一聲,何大林撣了頭臉的灰就跑來,把車上的東西卸下,又去栓騾子。
待開了箱,何大林好奇圍過來,見裡頭是個不大的包裹,奇道:「這物件瞧著不大,力道卻壓手!」
夏顏輕輕拆開棉布,一隻小巧的縫紉機頭露了出來。與往常所見不同,縫紉機頭外的鐵罩子被拆下,如今只露出一些光禿禿的零件。
何大林更是好奇,把機子翻來覆去看個不住,也沒瞧出甚個名堂。夏顏笑著解釋道:「這是縫製衣衫的物件,湯大家親制的,尋常外頭買不到,我也是託了不少人才得的。」
何大林不懂制衣,可湯大家的名頭卻如雷貫耳的,他們這些做匠人的,若是有一套湯大家親制的工具,做起活兒來都事半功倍。
「這東西如今只做了一半,外頭還少個罩子,爹爹得空時就幫我打個木製的罷。」夏顏把機頭搬進屋子,轉了幾圈手輪,機子就動了起來。
何大林嘖嘖稱奇,又想到自家的手藝能跟湯大家拼在一起,頓時覺著勁頭足了。當下就拿尺子量了尺寸,選了一塊好木料刨矬起來。
不出三日,果真做了一套罩子,扣在機頭外面,大小正好。乍一看去,倒和前世在博物館見到的史上第一台縫紉機有些相似,木質結構搭配著鐵質零件,在這時代看來也不十分突兀了。
夏顏轉了兩圈手輪,見並無妨礙,這才放下心來。趁何大林出門的空當兒,又把機子收進空間里,甩甩衣袖就往鋪子走去。
入了店內,幾個工人上來打招呼,她把路上買的桃子發了下去,又看過一回賬目便往二樓工作間去。自打鋪子修整好,這間工作室還沒外人進來過,工匠們也都知道這裡是機要重地,尋常不往這邊來。
掩好門,側耳聽外間沒有響動,這才入了空間把縫紉機頭搬出,擱在小方桌上,又把外頭的輕紗帘子拉起來。出了屋朝樓下喚道:「請蔡大嬸上樓來。」底下小工應了去喚人。
夏顏取出幾副裁片,轉著手輪縫製起來,手動比腳踩慢上許多,卻也比尋常手工戳針快。蔡大嬸進來的時候,就隱約見到一個奇特物件,還不時傳出咯噠咯噠聲,直在心裡嘀咕這是什麼愛物。再定睛一瞧,東家就坐在帘子里,正用那機子縫製衣衫。頓時明白了原來東家手速飛快的關竅就在這上頭。
「東家,您尋我?」蔡大嬸第一次來這間屋子,四下里都好奇,比起方才那怪機子,對面牆上滿滿當當的衣料彩珠更吸引視線,尤其是當中四幅撮花插屏,可不是外頭常見的手藝。蔡大嬸自己也會些印染功夫,甫一見這樣的精品,頓時心癢難耐想去瞧個究竟。
夏顏待她打量的差不多了,才從帘布後頭出來,取出一疊畫冊交與她:「這裡頭的衣樣子你拿回去,同其他師傅估算估算,下一季就做這幾種款式。」
蔡大嬸小心捧著畫冊應了,臨出門前又回望了一眼紗簾後頭的機器,夏顏見她滿臉好奇,輕輕笑了:「這是湯大家做的縫衣機子,比尋常手縫要快些。」
蔡大嬸一聽湯大家的名頭立刻咂了舌,湯氏一根繡花針都要好幾錢銀子,更別提這樣的大物件了。想起東家還有一把湯氏裁衣剪子,又是羨慕又是嘆息,自家做了大半輩子衣裳,連一套姓湯的工具都沒攢齊全,當下又盤算起手頭的銀子,考慮著是否也要託人買一把好剪子來,湯家的買不起,小泉家的倒能湊出來。
夏顏打的主意就是把機子改造得普通后,便大大方方展示出來,越是藏著掖著反而惹人懷疑。這時代縫紉機不能量產的原因主要是生產力低下,沒有大機床製造零件,普通匠人要做一個齒輪就得耗費個把月時間。可頂尖匠人也能做出常人所不及的零件,比如那彎彎繞繞的連環鎖、機關匣子,就連後世也難仿製,像湯大家這樣拔尖匠人,若真有詳細的圖紙,自家打造個機頭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蔡大嬸回去后把畫冊子分發下去,幾個長工也是老積年了,看了畫樣,心裡就估摸了個大概,閑來無事,便坐在一處嘮起家常,蔡大嬸把方才的見聞說了一通,這才解了眾人的疑惑:「怪道一天能縫製出那許多衣服,原是有湯大家的東西,若是我手頭有了錢,也尋摸一件來使。」
「這就是說夢話了,就是讓你我不吃不喝十年,怕是也買不起,她怎的那麼有錢?」
「這你還不知?何家出了老爺,要孝敬的人不得排到城隍廟去,我同你打賭,這機子準是旁人孝敬的。」
「還是考功名好啊,子孫三代都吃穿不愁了。我那侄子如今也開了蒙,家裡就盼著這根獨苗呢。」
「你侄子入的是哪家學堂?一年束脩多少?」
零零總總又說了許多,直到幾個小學徒把新料子抬進來才歇,蔡大嬸抱起一匹布,轉身對為首的扎花小學徒道:「招娣,今兒個你就跟著我學下剪罷。」
招娣白凈的麵皮上泛出紅暈,興奮地直搗頭,其他姑娘聽見了,都投去羨艷的目光。
七月中旬,老天爺熱得叫人喘不上氣兒,聽聞又有幾個縣遭了蝗,城裡的糧價也是一天一竄,原本能吃上一干一稀的人家,如今也只得頓頓喝粥湯了。
城裡糧價雖高,倒也算過得去,還未到缺糧少食的地步。可鄰縣的日子卻不太好過,斷了口糧的人家不得不賣兒賣女,一時間哀鴻遍野,民不聊生,宵小鼠輩頻出,歡顏鋪子一月里就遭了兩次賊,雖丟失的數額不大,不過是一兩件衣衫,可出了這樣的事兒,幾個女人的心裡都有些惴惴的。
「這些天夜裡都警省些,不要單獨出門,若是有甚動靜,就去隔壁館尋小武哥,他如今替人看店,也好有個照應。」
芝姐兒應了,把盆里洗完衣裳的水又收起來,走到院角處接著洒掃,如今雨水稀罕,總得省著些用。剛要把剩下的水拿去澆花,外面響起了拍門聲,此時日頭已經偏西,眼看著快天黑了,夏顏拿起搗衣棍子防備,才拔栓開門。
門外站著個四五十歲的夯漢,他後頭跟著個抱孩子的婆娘,兩人面黃肌瘦,嘴唇乾燥起了皮,立在門外搖搖晃晃,眼見一個不住就要倒。
「俺家招娣可是在這兒?」那漢子啞著聲說道,舔了舔嘴角重重喘了一口氣。
如今叫招娣的女孩兒多,也不知他說的是不是鋪子里這一個,當下也不敢認,只讓芝姐兒去把人請來相看。這幾人身上打了重重補丁,一頭一身的黃泥土,夏顏不敢讓人進門,就去廚下端了一碗水遞與他們。那漢子道了謝,自家飲一小口,把剩下大半碗都給了婆娘孩子。
招娣走進院里見著了人,一個健步飛奔過去,趴在夯漢肩頭大哭,夏顏便知是她家人,當下就把人請進來坐。那漢子見自家臟污,不敢坐進堂屋裡,只蹲在外頭的石磨邊。
招娣爹又喝了一碗水,拿袖子一把抹了:「家裡日子過不下去了,才來投奔你,你這兒……可好?」
招娣聽了這話,唬了一跳:「前幾日不是才來信兒說家裡好好的,莊稼雖不好,可也不至於開不了鍋?」
「唉,你是不知,如今咱鄉里也遭了蝗了!烏壓壓一大片過來,剛甩穗的莊稼一粒不剩,」招娣爹瞥了一眼婆娘,又飲了一口水,才艱難道,「如今倒有一條出、出路,隔壁村王善人家裡還有餘糧,你也老大不小了,總得嫁人,前兒個他送了二升米面並五十個雞蛋來,想替他家大小子說親……」
「爹!那人是個傻子!」招娣急紅了眼,本就白凈的麵皮更是一片慘白。
聽到這兒,夏顏垂下了眼,來這裡時日多了,這樣的事兒也沒少見,可心裡還是難受,這時代的女孩多是待沽的商品,逢家裡過不下去了,就拿出來買賣。
她也曾想過自己有能耐了就幫她們一把,可她們身後是一個家庭,家庭背後又是一攤子爛事,一個拖一個,手哪裡能夠到那麼長。自知沒能耐一個個幫過來,便退回到屋裡,坐在門口發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