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定製
梅記教坊一炮而紅,成了本城最熱門的談資,還有那句膾炙人口的廣告詞,也被市井小兒傳唱開來:「身披羅裳衣,對鏡露歡顏」。
歡顏成衣鋪子搭著這班順風車著實打響了一波名氣,許多人聞訊趕到玉明街來,從街頭尋到了巷尾,才在最末處找到了這家鋪子。門頭雖不顯,內里的貨卻物美價廉,除了自家穿戴,買來送人也是極體面的。
歡顏老闆年紀小小,花樣卻多,隔三差五就弄些名目來,最近打出的招牌語就是「如夢似幻,歌舞昇平」,梅記教坊的歌舞伎在台上穿戴的同款服飾,俱都打九折出售。有那見過歌舞不禁心頭潮熱的大姑娘小媳婦,繞了彎也要來逛逛。
從日頭東升到宵禁時分,歡顏成衣鋪子的人煙就沒斷過,連帶著周圍店鋪的生意都好了起來。
生意火爆,一天的流水比往常多了一倍,此時夏顏也挑揀不得了,拖中人速速招了個婦人來,名喚曹娘子的,白日里就由她看店收銀,自己則潛心制衣,如今能在空間里待一個半時辰了,一天下來少說能做四五十件衫子,饒是這樣,依舊趕不上出貨的速度。
若是能請個女工幫忙裁衣料,就能省下更多時間了。夏顏想過一回就丟開,現下哪裡還能抽出時間來細細挑人呢。
除了裁布做衣,她最近還練起了工筆畫,毛筆拿在手裡不習慣,畫上一筆就抖三回,可就算再累,也一日都沒輟過。來逛店的顧客越來越富貴,再往下去,平價衣物就不能滿足需求了,必須得及時推出高階定製業務。高定不同於其他,光是成本就要貴上十倍不止,還是得畫好圖冊,給客人們挑揀更便宜。
她先拿了何漾的舊筆來練,沒幾日就畫得禿嚕了,何漾看她畫過一回直搖頭:「作畫哪是你這樣的,腕子伸直了,五指齊力,顏色調這許多,是要喝嗎?好好的衣裳不做,作甚要來附庸風雅?」
夏顏白了他一眼,若不是有求於他,早就頂回去了:「你只管教就是,哪個夫子像你這般嘴碎?」
小白雲散了毛,開面也不齊全,石黃、廣花都用了個空,何漾看這七零八落的畫具著實不像,乾脆奪過了她手裡的小染:「算了算了,先去替你置辦一套像樣的器具來。」
粗陶碗碟各置辦了十隻,大小排染和蟹爪也買了一套,照著那最全的色譜稱了幾兩顏料,用油紙包了放在竹筒筆洗內,何漾一手抱著,一手拎著,回頭對她道:「我那兒還有上好的油煙墨,生熟宣都是現成的,給你切一刀來,可還有什麼短的?」
「盡夠了,我又不是要開畫鋪,先拿毛邊紙練著罷。」
夏顏本就有繪畫功底,熟悉了運筆之後,上手就快多了,不出幾日落筆就有些像樣了,何漾教得盡心,把自己的心得都教了出來,很有種把她當入室弟子的意味,雖然也時常說些批評擠兌的話,不過她都忍了下來。夏顏的性子有不少短處,可有一點好,就是務實有韌性。
這邊圖冊子還沒畫好,那邊廂就有個定製單子來了。
來人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子,還做姑娘裝扮,一對粉珍珠花斜斜插在髻間,其餘累贅頭飾皆無,藕色綉金窄褙十分貼身,隱隱可見曼妙曲線,手執一塊百蝶穿花絹帕,走起路來搖曳生姿,倒真像那畫里的仕女一般。
「掌柜的,我想做一件新衣,款式花樣皆要那沒見過的,你可能制?」那女子拿絹帕掩嘴,輕聲問道。
這樣的好事,夏顏自然滿口應承,看衣著打扮是個不缺錢的,不過身邊卻沒個丫鬟跟著倒是稀奇。
夏顏拿了紙筆,請她去了閣樓上,斟茶倒水焚香,細細同她商量起來:「您把想要的款式同我細說一回,我好替您思量起來。」
她話不多,只說了一句想要淡雅些的。
「唐制的紗衣可喜歡?修身的款式如何?估算在什麼場合穿?」
這女子歪頭想了一回,也拿不定主意:「我也不知要怎樣的好,只是去筵席上穿戴的。我還是見了梅記教坊的歌舞,才找到這兒的,昨兒個那套衣裙就極美,你就比著那樣的做罷。」
昨日舞的是化蝶,寬袖長裙,沿邊綉著一圈彩蝶斑紋,在台上瞧著倒是美輪美奐,可若是穿到現實中來,就有些另類了。
夏顏摸清了她的喜好,心裡也就有了譜:「這樣罷,過兩日我先畫出個草圖來,您瞧著若是合意,咱再談旁的,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鄙賤晚晴,兩日後自來取圖。」晚晴柔柔一笑,便要起身告辭。
夏顏聽了這名字,瞳仁都大了一圈,翕動了兩下嘴,到底把心頭的話咽了下去。客人的*可不能隨意揭開,她不欲多說,夏顏也不能多言。若她真是蘇敬文的相好,這青樓女的身份就著實尷尬,若不是,就更不能提這話了。
夏顏只失神了一瞬便恢復平常,捏著裙裾起身恭送客人。開門做生意,沒道理把人往外攆,再說誰會和銀子過不去,兩下里都不說,這事兒就瞞過去了。
一時間還沒靈感,她便拿了一本衣料冊子翻閱起來,厚厚一本冊子上縫了各色巴掌大的裁片,都是夏顏揀了一些存貨的料子裁下的,每回沒有頭緒的時候就拿出來翻翻,也時常能迸現出一些靈感來。
有一塊艾綠的織花緞子入了她的眼,上頭記著編號,庚字開頭的是從外面織造廠採買回來的。夏顏還記得這塊料子,進普通棉綢的時候一眼就相中了的,因要價極高,只裁了半匹回來,現下正擱在靠牆的多寶格里。
夏顏尋著編號找到了,鋪展開細看一回,艾綠本就偏嫩,織花又是月牙白的,一眼望去是極雅緻的。花樣是桔梗,用金線勾勒出輪廓,五瓣綻開,如星辰一般。
心裡已經有了草稿,便鋪展開宣紙,研了磨慢慢勾勒起來,奈何拿著葉筋的手不聽使喚,線條畫得時粗時細,與她想象中的樣子相去甚遠,只好丟開筆,削尖了炭條重新畫起來,至此她才後悔沒早些提筆練畫。
粗粗畫了個輪廓,又渲染了色,便卷好放入細竹筒里,打算再去磨一磨何漾。
下樓時,老舊的樓梯發出一陣響兒,正在打瞌睡的曹娘子一個激靈醒了,一下子起猛了有些頭暈,扶著櫃檯緩神兒,夏顏路過時立即腆起笑臉:「東家,出門吶?」
夏顏嗯了一聲,瞥了眼她嘴角的夢涎沒多言,指著正逛店的兩個小娘道:「裡頭兩位客人,仔細招呼著。」
曹娘子搗頭應了,待夏顏的身影看不見時,又懶懶散散坐了回去,對著討論花色的小娘子們砸砸嘴。逛了半天也不見掏錢袋子,可見是倆窮鬼。
回到家,何漾難得在家清閑練字,夏顏把手中的布包放下,咦了一聲:「難得你今日沒去拜師訪友?回來有小一個月了罷,一日日的帖子都沒斷過。」
「那些個文會我都推了,左不過是些賞花賦詩的行徑,誰耐煩天天作這個?」寫好一張大字,何漾舉起品鑒起來。
「你是怕肚裡墨水空了叫人瞧出來是草包罷,」夏顏照例刺了他兩句,又想起今兒有求於他,便又放下身段嘻嘻笑了:「我這兒有個圖樣子畫不出來,煩請你搭把手。」
「才還不是說我草包,鄙人哪裡敢在高才面前賣弄?」何漾不理她,又鋪了一張紙蘸墨落筆。
夏顏趕緊走到跟前,拂起袖子替他磨墨:「你會錯了意,我說你是一株蘭草呢。蕙質蘭心,蕙質蘭心。」
何漾拿筆杆子敲了她一記:「又亂用文詞,說出去可不是丟我的臉。罷了,究竟要作何畫?」
夏顏把自己畫的粗稿展開,何漾見了直皺眉頭:「練了這麼些日子,你就畫出這個來?是誰天天嚼草來著?」
「我我我,我肚子里都是草。這不實在趕不及了,你就幫我這一回,改明兒再送你一套新書封。」夏顏哼哼了兩聲,拽了拽他的袖子,半是撒嬌半是哀求。
何漾最受不住她這樣,抖了抖手抽回袖子,換過一張乾淨的毛氈子,鋪了新熟宣,小筆一勾握在手中,看著還在發愣的夏顏嘖了一聲:「還不快把顏色筆洗準備好?」
夏顏迅速換了乾淨的水,把小碟子一氣兒擺齊,何漾已經換了墨,滴了水磨著,待她接過手去就拿出個小乳缽子,揀了幾個膠條放在鼻尖一聞:「剩下的都給你帶回去罷,這東西嬌氣,放不了幾天就要變味兒。」
說罷把膠條研碎,用水泡了約一盞茶功夫,才放在小爐子上熬化了。
調製好膠便要調色,色塊買回來后都磨成了粉,此時拿小勺挖了放在碟子里,用膠和勻了既可。
一套工具都備齊全了,何漾才執起筆勾線,夏顏搬了凳子坐在旁邊觀看,只見他下筆極穩,一通雙勾白描就顯出了墨韻。
「臉上五嶽五官先不畫了,要畫出神形最耗功夫,先把衣服畫好,」夏顏取出衣料樣片,遞給了他道,「就是這樣的織花緞子,樣式按照我給你的稿圖畫。」
何漾正畫在興頭上,被這麼一打岔便不樂意了:「你怎這般聒噪,我作的畫豈能馬虎。」
夏顏只好軟了語氣央求道:「何孝廉行行好,可別只顧著自己畫得盡興,我這是要送給客戶審閱的。」
何漾充耳不聞,勾皴擦點一氣呵成,幾筆渲染下來,一副仕女圖便隱隱可見了:「放心,耽誤不了你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