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冬至

  慈輝堂里傳出一陣陣歡聲笑語,一丫鬟在雷彩琴鬢邊耳語了幾句,就見她捂嘴一笑,朝底下端著托盤的丫鬟招了招手:「才剛知道,我家大爺巴巴的求姨媽看看,這巾子可還能補?」


  說畢那小丫頭就捧盤奉上,一塊綉著並蒂蓮的蜀錦呈現出來。雷彩琴一見上頭的花樣,臉色微變了變。


  「這倒是常看文哥兒戴在身上的,想來是極愛的,」梅老闆輕輕執起巾子,一隻纖纖蔻丹仔細輕撫著拉絲毛邊的地方,「這孩子向來長情,用壞了的老物件兒都不捨得扔。」


  「姨媽看著辦就是,您的手藝誰還信不過,」雷彩琴的臉只僵了一瞬,復又恢復光彩,好似突然想起一般,「哎呀呀,怎麼把妹妹冷落了半天,瞧我這跳脫性子,著實該打該打!」


  夏顏冷不丁被點名,只得扯了扯嘴角,假裝嬌羞一笑。


  一時外間有人通傳,說何家相公來接妹妹了,本已睏乏的老太君聽到何漾的名號,又打起了一絲精神:「何家大郎今年也有十八了罷,他母親當年也在我屋裡養過幾年,沒想到一眨眼,她兒子也到了說親的年紀了。」


  這話到讓夏顏一驚,沒想到何漾的母親竟跟蘇府還有牽連。


  老太太憶起了過去,看向夏顏的眼神更加和藹:「好孩子,今日怠慢了你,你莫要惱,過倆月家裡辦壽,你同你哥哥一道來吃酒,今兒天晚了,也不虛留你,這裡有一件小玩意兒,你帶回去頑罷。」


  是一對兒寸長的金如意,用作對小輩的見面禮,也很夠分量了,夏顏立即起身告謝,旁邊的丫鬟拿了個軟墊子來,夏顏知道這回是免不了要跪的了。當下也不扭捏,朝著老太君就是一拜,就當是跪自己奶奶了。


  梅氏兩姐妹都有隨禮,一枚烙花銀錁子,一對銀耳釘。雷彩琴拿出一套棉衣來,塞進夏顏懷裡,挑眉一笑:「天兒冷了,我見妹妹身上穿的單薄,就送套衣裳罷,妹妹可別嫌棄。」


  這料子花色,夏顏在洒掃的小丫鬟身上看到過,當下也不戳破,微微一笑,淡淡道了一聲謝,便告辭了。


  天色已晚,繞道去景福齋的計劃只得作罷。回去路上,夏顏有些沉默,何漾把一隻錦盒遞了過去:「喏,你要的剪子有了,湯大家親制的,寸鐵寸金呢。就當是給今兒下午賠不是了,別再板著臉了。」


  夏顏癟癟嘴,看在他軟了態度的份上也不計較了,輕巧巧接過剪子,展顏一笑:「多謝,這剪子來得太是時候了。」


  打開錦盒,寶藍色天鵝絨上擺著一副玄黑剪刀,刀身狹長,和一側刀柄呈一條直線,刀刃開的又薄又利,掂在手裡,極有分量。


  「那你為何還悶悶不樂,可是在裡面受了委屈?」何漾心思細膩,一下就猜到了關鍵。


  夏顏嗯了一聲,扯了扯身上的麻布衣衫:「被人看輕了。」


  這滋味並不陌生,在浮華的時尚界,名利權欲就像空氣般無處不在,從底層爬上來的設計師,排擠和嘲諷沒有一刻離開過她。夏顏不得不承認,在豪門貴胄的同行面前,她曾有過深深的自卑感的。


  雷彩琴就像一面鏡子般,照印著她忍辱卑微的過去。好在她只低落了一盞茶的功夫,就又重拾了自信,前世的經歷讓她相信:天道酬勤,英雄不問出處。


  何漾倒是少有的沉默起來,夏顏與他搭話也顯得心不在焉,回家后連飯都沒吃幾嘴,就默默回房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何漾才從屋裡懶洋洋出來。他跑到廚房晃了一圈,拎了個小籃子,往裡塞起了臘肉和雞蛋。


  夏顏在對門屋裡愣愣地望著他,手舉裁衣剪子遲遲不下去,直到手沉了才醒過來,揉著腕子納悶道:「青天白日的,還有人連家裡的菜肉都偷?」


  「這是束脩,我得拿去拜師。」何漾輕飄飄丟下一句話,像小媳婦般挎著個籃子出門了。


  夏顏驚訝地張大嘴巴,呆立在原地有一刻鐘,又突然回過神,急急忙忙跑到前頭去告訴何大林了。


  何漾原來是上過縣學的,只是後來不知闖了什麼禍端,被勒令退學了,如今遊盪在家也有大半年了,只不知他這回怎麼又抽風了。


  何大林聽到這個消息時,驚得差點被鋸子勒了手。父女倆焦心等了大半天,才把人給盼回來,何漾一進家門就被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問個不停,煩的他像攆蒼蠅似的直揮手:「哎呀哎呀,沒回縣學去,只不過是拜了個致仕舉人為師。」


  「好好的舉人老爺怎麼會收你做學生?」夏顏一臉狐疑,盯著何漾的眼神恨不得把他身上戳出個窟窿來。


  「他前年就想收我為入室弟子,只不過我沒應他罷了,」何漾頗為自得的轉了轉手腕,大咧咧坐下來,指使著夏顏道,「去給我倒碗茶來,寫了一上午策論,腕子都酸了。」


  夏顏切了一聲,把手上的抹布丟到了他臉上:「還沒出息呢,尾巴倒先翹起來了!」


  日子照常過著,只有天氣一日寒似一日,凌州城終於下了一場大雪。


  化雪這幾日,夏顏燒了暖爐躲在屋裡,全力攻克最後一套領舞的衣裳配飾。


  珠帽已經串好了,紺青色米粒大的釉珠像小帘子般墜在帽上,拿湖珠點綴著。綉著百鳥朝鳳的金色蟬衣熠熠生輝,用珠光琉璃紗製成的長裙拖著大大的裙擺,層層疊疊,既華貴又靈動,可以想象穿著這套行頭在群舞中間靈動穿梭,將會是多麼搖曳生姿的景象。


  夏顏把舞衣整燙好,掛在壁櫥里,就等著梅廉來驗貨了。提前了一個多月完工,夏顏止不住的得意。


  冬至這天,何大林拿出了火盆,放進幾塊點燃的木炭。何漾跪著給列祖列宗和娘親燒了紙錢,夏顏走出屋,蹲在火盆邊烤了手,也丟進一沓黃紙略表心意。


  劉大娘提著熏肉來時,火盆還沒收起,她也順道燒了一把紙錢:「一晃眼,你娘親就走了這許多年了,我還記得她剛懷上你時,同我一道做小襖子的情景呢。」


  夏顏想象出兩個小媳婦湊在一處,嘀咕著花樣子的情形,也頓覺美好,不禁露了笑顏:「哥哥的娘親,還在蘇老太太膝下養過嗎?」


  「不過是隔房又隔房的親戚罷了,占著個蘇姓的窮親戚。」何漾不欲多說這段舊事,想來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


  「今兒冬至該煮餃子吃的,我帶了些熏肉來給你爺倆下酒,」說著又拿出一小段紅頭繩遞給夏顏,「你這丫頭也該綁頭繩戴紅花才是,年紀小小穿那麼素作甚?」


  夏顏歡喜接下頭繩,一轉眼就綁到了辮子上,劉大娘立即笑得眼眯成縫:「這麼一看,顏丫頭的眉眼可是長開了呢,這模樣擱到大戶人家也不差。啊對了,多謝你上回送來的尿布兜子,如今你大伯身上清爽多了,我一提起你,他就笑呢。」


  夏顏聽了也咧開嘴笑,樂嘻嘻跑回屋去:「我這兒還做了幾條呢,您也一道帶回去。」


  見著她回屋翻箱倒櫃,劉大娘又笑又嘆搖了搖頭:「何家兄弟,這兄妹倆過了年可都不小了,大事兒也該操心起來了。」


  何大林點頭如搗蒜,又恨鐵不成鋼看了何漾一眼:「大郎的婚事他非得自己做主,顏姐兒還沒探過口風,看樣子也是個自有主見的,他大娘,你若有好的人選,可得替我家留意著。」


  午間包了豬肉餡兒餃子,蘸著陳醋腌辣椒吃,一嘴咬下去,汁都炸裂開來,直叫人滿口生津。夏顏撐得癱在椅子上,連收碗的力氣都沒有。


  正是犯困的時候,門上被拍了三四下,夏顏撐起來去開門,來的是個小廝模樣的人,提著個小瓷罈子:「何家大郎在嗎?我家少爺讓我送酒來。」


  蘇敬文月月都送一壇好酒來,何家的酒缸就沒空過,夏顏對此也習以為常了,接過罈子道了一聲謝,又問他吃過飯不曾。


  那小廝腆著臉笑嘻嘻地說還餓著肚子,夏顏就把人請進來,舀了一碗熱乎餃子招待。何家不興打賞這一套,好吃好喝的卻從沒短過,回回都把人填飽了,叫這些勢利眼也沒處說嘴去。


  那小廝大嚼著熏肉,說了一星半點宅內瑣事,主家的不敢多嘴,只說些丫鬟婆子的口角,夏顏也只當故事來聽,倒是幾次下來,對內宅的一些彎繞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老太太壽辰快到了,聽說要擺三天流水席,到時你來頑,我給你拿壽果子吃。」


  夏顏噗嗤笑了,把最後一勺餃子舀進他的碗里,催他快吃。


  何大林一聽見這信兒,倒放下手裡的煙杆子,扭頭對何漾說:「你嬸子一直記掛著這事兒,你明兒去問問,蘇家辦宴還招人不?」


  何漾一聽見嬸子家的事兒就心煩,把搭耳帽蓋在臉上,別過臉假裝午歇了。


  那小廝一聽見這話就笑了:「大叔,您這話可問錯人了,我家少爺斷不會管這瑣事的,您要求,不如去求管事的。」


  何大林把這話在心裡過了一遍,知道自家混小子斷不會管這事了,便盤算起自己可曾有什麼相熟的管事來:「他娘生前倒是有幾個處得好的丫鬟,這會子也當了管事娘子了,我記得有個叫什麼煙的,眼下就管著廚房的。」


  「準是太太房裡的,如今就住在後廊上,您去打聽打聽吧。」


  何大林果真收拾了一盒凍餃子,拿棉線串了幾塊熏肉,拎起還未拆封的酒罈子,出門尋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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