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鐘鳴鼎食
小蘆河碼頭一船上好的琉璃紗入了倉,織雲坊的老闆早早就來驗了貨,定下十匹,大騾車裝得滿滿當當,一路走來,把路面都壓出了泥印子。
這種紗看起來輕薄,實則壓手呢,價錢又貴,尋常人家是不穿的,只有極考究的裁縫,才會買上一二尺做飾頭。
這回不知怎的,麗裳坊一下子就訂了八匹,還有個小丫頭也訂了一匹,真是怪事。但有錢賺誰不樂意,織雲坊老闆想過一回就丟了開去。
夏顏對這次買到的紗極滿意,真絲織就的,光滑不扎手,色澤也瑩潤,很上檔次,當下便爽快地付了尾款。出門時看見麗裳坊的騾車也在成批的運著相同的料子,多掃了一眼沒放在心上。
回家后,夏顏估算好尺寸,裁了一大片料子下來。煮了麵粉湯,把料子下鍋上漿,夾出后晾在繩子上,再用豬毛刷子順著經緯刷一遍漿,就等著晾乾了。
琉璃紗質薄易拔絲,老式縫紉機不好操作,必須得上漿加厚才能車出直線。
何漾回來的時候聞見麵湯味,還當煮了餃子,在鍋里舀了一勺湯,咕嚕一口咽下,抹了抹嘴道:「餃子呢?」
夏顏見了哈哈大笑,指了指外面晾著的紗料說:「餃子在那兒呢!」
何漾知道自己被戲耍了,作勢要拿勺子敲她:「不得了,你這丫頭做衣服瘋魔了,竟要煮料子吃!」
笑鬧了一番,他一把逮住逃竄的夏顏,捏住臉蛋扯了兩下:「快去換身體面衣裳,帶你去見見世面。」
見他這一臉痞樣,不知為何,夏顏突然想起了上次來哭求的丫頭紅杏,說出的話也不經過腦子了:「你不是要帶我去逛花樓罷……」
何漾聞言臉色倏地一變,猛然站直了身子:「渾說甚麼!小小年紀就學起嚼舌根子了!」
夏顏不料他有這麼大的反應,張著嘴呆立半晌,心裡又秫又氣。
何漾到底還是和她一起出門了,只是一路一言不發,夏顏也安靜地跟著。過了先時的惶恐,現下膽子大了起來,直在肚腸里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自己不過一句玩笑話,倒讓他逮住了小辮子好一頓訓斥。
夏顏越看他越不順眼,走兩步就對他後背翻一記白眼。
不知不覺,就被帶到了蔭封巷裡,這裡住的都是大戶人家,夏顏每次路過都怕遇見什麼貴人要跪拜,硬是多繞遠路也不願穿巷而過的。
他二人在一處角門外停了下來,屋檐上掛著搖搖擺擺的燈籠,上寫著大大的「蘇」字。
夏顏不禁有些緊張,蘇府的名頭,一直如雷貫耳的。
這家出過一個皇后,一個太傅,兩個駙馬,各部官員不勝枚舉,是真正的世勛大家,幾十年下來,積威甚重。只是近些年來,出了些秘聞醜聞,門風才漸漸敗壞了。
開門的小童一見是何漾,立馬打千作揖,躬腰笑著迎了他們進去,連通報一聲都不必,看樣子是常來的。
夏顏兩輩子加起來,也沒真正踏入過豪門世界,上一世才剛剛踏進上流社會半隻腳,就被硬生生穿越了。想到自己那麼奮力,才有了一席之地,不知道這個小小的少年郎,憑什麼能在這鐘鳴鼎食之家來去自如。
「我知你今日必會來的,特地早早下了學,」迎面走來一束冠少年,年歲與何漾相仿,面色微黑,身量挺拔,聲音極是清亮,他一眼瞧見了後面的夏顏,露齒一笑,「你家裡還買了個小丫頭子?」
夏顏面色一紅,一半惱一半赧,自己這身粗布麻衫,確實連他家丫鬟都不如,這是她今天因著要給料子上漿,特地換的一身舊衣。因早先跟何漾慪氣,這才沒換上新衣。
「這是我家阿顏,早前同你提過幾次的,」何漾一把扯過夏顏,揉了揉她的頭頂,又介紹道,「這是蘇家大少爺。」
「原來是令妹,是敬文唐突了,」蘇敬文滿臉歉意,彎腰作了一揖,夏顏連忙側過半身避開了。
夏顏雖然心裡惱羞,面上依舊神定自若,對著蘇家少爺還過一禮,就安靜地立在後面。
看過這丫頭撒野的樣子,何漾一時接受不來她貞靜的模樣了,不免多看了她兩眼,好在也沒當面拆穿她。
「我這裡新到了兩件掐絲琺琅,定要與你共同賞玩一番,」兩位少年走在前頭,閑話說著家常,「對了,上回你托我找的精鐵鑄的剪子,可巧也有了,正準備派人給你捎去。」
「賞玩就罷了,今日景福齋開了分店,打算帶阿顏去捧捧場。我來也是順道取剪子的,我家阿顏見天兒的念叨這件事。」
夏顏一聽這話,立刻雙眼放光,連端著身走路都沒心思了。何漾回頭望了一眼,把她這幅變化看在眼裡,暗自覺得好笑。
「學里最近可好?」何漾收回目光,百無聊賴地欣賞起沿途的景色。
「自你離開后,就無人能同我說得上話了,」蘇敬文嘆息一回,隨手摘了一朵花揉碎了,「夫子也是日漸消沉,漾之,你還是回來罷!」
「你可知……日前紅杏來過我家一回。」
何漾的聲音越說越輕,蘇敬文的臉色卻越來越白,捏著花朵兒的手也抖了起來:「她過得……可好?」
何漾嘆息著搖頭,不再多說,蘇敬文卻突然抱著頭髮起狂來:「都是我害了她!」
何漾一把抓住了蘇敬文,話里的警告意味漸濃:「你既已成親,這些話少說為妙,你家裡的那位雷霆手段,你不是不知!更何況,雷貴是你內兄,這話斷不能傳到他耳朵里去,否則,打死她的一日也不遠了!」
這話說得彎彎繞繞,夏顏在心裡過了兩遍也沒理清。紅杏是那日來跪求的丫鬟,夏顏是知道的,可她家姑娘不是何漾的舊相好么,怎麼跟蘇家少爺也不清不楚的,還有摻和在其中的雷縣令,竟然是蘇敬文的大舅子,這裡面的愛恨情仇,似乎比一部書還精彩。
不消一刻鐘,兩人就走到了書房,是個獨立的二層小樓,夏顏立在門外,沒有進去。
大戶人家的規矩她是知道一些的,像書房這樣敏感的地方,不是她一個不知根底的丫頭能隨意進出的。
何漾也迴轉過身,剛要說些什麼,不遠處走來一個端茶盞的丫鬟,遙遙行了一禮,上前笑道:「少奶奶叫奴婢送茶果來。」
蘇敬文不耐地擺擺手,讓她進屋斟茶去,待那女子退出,又對著三人行了一禮:「老太太聽見夏姑娘來了,想見一見。」
夏顏一聽這話,心中立刻警鈴大作,她什麼都沒準備,就這樣素麵朝天去見主家,是不是太失禮了?
蘇敬文聽了這話,也是眉頭緊皺:「老祖宗跟前誰伺候著?」
那丫鬟低眉順目,說話言簡意賅:「太太,奶奶都在,姨太太也來了。」
「姨媽也來了?快去我屋裡把那條蜀錦腰巾取來,給姨媽送去,那巾子上勾破了一道絲,讓姨媽家的綉娘看看可有能補的?」蘇敬文對著丫鬟一通吩咐,隨手賞了個荷包給她。
那丫鬟接過,輕聲應了,轉過身看向夏顏,目光里有探尋有打量,一掃而過她今日的穿著后,便低下眉眼不再說話。
「你去罷,到了地兒多聽少說,有什麼難答的話,就一笑而過,再不行就推到我頭上。」何漾對著她細細囑咐,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髮。
夏顏深吸一口氣,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就當是去見客戶了,當年更難纏的顧客都遇過。不過是去說兩句話,氣度上一定不能矮了。
跟著丫鬟離開的腳步走得穩當,脊背也挺得直直的。
「你家那位倒是好耳目,這功夫就把人的來歷摸清了,還抬出老太太來。」何漾看著夏顏漸行漸遠的背影,諷刺一笑。
「你就別打趣我了,整天被她管得束手束腳,快煩出病了!」蘇敬文一甩袖子,率先踏進了門檻。
夏顏跟著丫鬟七拐八拐,先去取了蜀錦巾子,又穿過抄手游廊並垂花門,最後進入一處梅林院子。
那丫鬟把她引至廊下,兀自前去通報了。
夏顏拿出帕子擤了擤凍出的鼻涕,又清了清嗓子。
屋內燒著暖爐,香氣裊裊,夏顏被請進屋時,冷熱交替,鼻頭一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前邊傳來一聲輕笑,夏顏聞聲望去,是個面若銀月的年輕媳婦,眉間一點梅花鈿,髮髻梳得又高又緊,連把眉眼都吊得上揚了三分。
堂屋中央正放著個穿衣鏡,那媳婦身穿一襲大紅緞金邊挑線裙子,肩上披著一件蘆花豎領雀羽大氅。此時正在鏡前試衣弄姿,眼瞅著人進來了,便疾步走來,親熱地執起夏顏的手,往正中卧榻的老人跟前帶:「老祖宗,這就是何家新認的閨女,您瞅瞅可水靈?」
老太君戴起了西洋眼鏡,拉過夏顏的手不住地摩挲,嘴角的笑意就沒淡過:「不錯不錯,是個齊全的孩子,瞧著倒像是江南水鄉人兒。」
「我也是這麼覺著吶,乍眼望去,還以為是老祖宗的家鄉人呢!」說完就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惹得在場其他人也忍不住捂唇而笑。
這媳婦大概就是蘇敬文的妻子蘇雷氏了,她引薦過夏顏,便丟開手。自己把肩上的大氅解下,丟給下面的小丫頭,自己坐到另一婦人的下手,撒起嬌來:「好姨媽,這氅子就先讓給我罷,這衣料看起來薄,實則捂暖呢,開了春再加一件單衫就夠了,待我侄子周歲宴,正好回娘家可穿。」
被喚作姨媽的婦人竟然是麗裳坊的梅老闆,此時正一臉無奈地點點她的額:「你這個磨人精,我這裡但凡有些好東西都叫你哄了去!」
「母親您瞧瞧,姨媽不是真疼我呢,她鋪子里漏些邊角料來,也是我們這等市井小民沒見識過的,竟為了件大氅捨不得呢!」
蘇敬文的嫡母蘇夫人頭疼般揉了揉額角,端起茶盞輕吹了一口:「你就給了她罷,不然她晨昏定省都要在我面前念叨呢。」
「拿我的東西做人情,你倒是說得輕巧,當初爹娘給你那許多嫁妝,怎麼不自己添一件給她?」梅老闆指著婆媳倆打趣,剜了蘇夫人一眼。又被磨得沒法,只得投降道,「好好好,都給了罷,這天下間的好東西,都逃不了你這琴丫頭的眼兒!」
老太君也被逗樂了,吃了半塊桂花酥,歪在塌上看小輩們笑鬧,夏顏坐在榻邊的腳踏子上,就像被遺忘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