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反擊

  何氏見女兒的新鞋被髒水污了,擼起袖子就要鬧,夏顏也不是吃素的,踮起大勺護在面前,她要真敢出手打人,就別怪自己掄她的臉。


  好在何氏只是破口大罵,一雙小眼睛警惕地看著夏顏。經歷了兩個回合,她也明白夏顏不是好惹的了,心裡不禁有些慌。這些年她這裡作威作福慣了,一時下不來檯面。何大林向來是好吃好喝供著她,何漾雖然精些,卻也沒真把她怎麼樣,不過占些口頭上風,自己總有辦法摳出些錢來。


  可這丫頭卻不一樣,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勁兒,翻起臉來六親不認,連官都敢報,一想到這,就覺得腚上的皮肉又火辣辣的燙起來。


  廚房裡亂成一團,劉大娘最先趕到了,她一把擋在了夏顏面前,對何氏冷冷道:「何家妹子,先帶芝姐兒回去換雙鞋襪罷,這大冷的天兒,仔細寒從腳入。」


  「家裡哪還有富餘的鞋?錢都給她爹治腿啦!」何氏嚎了一嗓子就要哭,手下掐了芝姐兒一把,芝姐兒吃疼,哭得更厲害了。


  「這是鬧甚麼?」何大林滿手泥漿跑來,汗水滴進了眼裡不住眨眼,看到眼前這景象頭又疼了。


  「爹,她要打我!」夏顏搶先答道,白著一張小臉,不知是怕的還是氣的。


  何大林一聽立刻唬了臉,看何氏的臉色也有些不善:「上回打得她幾天出不了門,這回還要作妖?」


  「他大伯,你怎麼能被這小賤……小丫頭唬了去?你看看我們芝姐兒!」何氏把女兒往前一推,小丫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


  何大林瞧見了她濕漉漉的鞋子,眉頭緊緊鎖了起來,指著窗檯下一雙曬著的鞋襪道:「那是顏姐兒新做的,先給芝姐兒換上吧。」


  那雙鞋是夏顏做了跑生意的,鞋底納得厚厚的,鋪了棉花墊,走遠路也不會疼了,鞋面是葯斑布,里襯加了細絨布,保暖又透氣。何氏一見立刻雙目放光,大步奔了過去,連身邊的芝姐兒都被撞了個踉蹌。


  夏顏知道這雙鞋是有去無回了,心裡有氣,剛要出聲攔她,卻被何大林一個瞪眼止住了。夏顏不禁一愣,他還從沒這麼嚴肅對過自己。


  心裡委屈,連何大林也不想再多看一眼了。轉過身兀自做活,把骨頭剁得咚咚響。何大林搖了搖頭,也不理會夏顏的小性兒,揭下手背上的干泥塊,轉頭又去忙活了。


  劉大娘拿了簸箕和掃帚,把屋子裡的積水掃盡。回頭見小丫頭雙手握著廚刀,拼著力氣剁骨頭,一張小臉憋得通紅,便扶住了她的胳膊,自己接過刀去,一邊使力氣一邊道:「下回讓賣肉的替你剁小些就成。」


  夏顏一言不吭,又拿了刨子削蘿蔔皮,垂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麼。


  「別怪大娘嘴碎,今兒這事,是你浮躁了些,」劉大娘把剁好的骨頭掃羅進盆子里,下鍋焯水,拿著勺子不住地攪,「她那副德性是鄰里皆知的,誰遇著她還不躲著走,你人小力薄,何苦還去硬碰硬?」


  「遇上這種無賴,難道硬要忍著么?爹爹當家時我不知,現在是我管花銷,斷不能讓她颳了去!」夏顏把蘿蔔滾切成塊,抓進碗里放在一邊備用。眼看時間不早了,又趕緊和起面來。


  「這話你爹爹是第一個不贊成的,怎麼都是一家人,打破牙齒肚裡吞,到底血濃於水,他是長房長子,肩上挑著擔子,斷不能看著弟弟弟媳吃苦的。」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夏顏把老酵面掰下一塊來,拿水和開了倒進麵粉里,揉勻發酵,又接過剛才的話頭,「爹爹就是濫好心,養了這些年可養熟了?到頭來只為博個好名聲么?」


  劉大娘切肉的手一頓,看了夏顏一眼,把手邊的油鹽遞了過去才又道:「我是不曉得什麼德啊怨的,你只憑良心問問自己,你爹爹待你可是真心?難道這也是為了博名聲么?」


  夏顏咬著唇不說話了,自己剛剛那番話確實不懂事,只希望何大林沒聽到才好,甫一抬頭,見到何漾正站在門口笑眯眯地看著她。


  被夏顏瞪了一眼,何漾更加覺得好笑:「我倒不知,你這丫頭還知道孔夫子?」


  夏顏舉起大勺揮了兩下,威脅般露出一雙小虎牙:「孔夫子還說『君子遠庖廚』,爾等還不速速離去!」


  何漾噗嗤笑了,把手裡一小袋芝麻糖遞給了夏顏,依舊是一副痞痞的樣子:「剛剛貨郎路過,買一袋給你解解饞,可別再哭鼻子了。」


  夏顏知道他這是在安慰自己,原本心裡的那點不快也散了,嘴上卻不接受他的好意:「你當我還是三歲小孩么?」


  何漾捏起一塊糖,眼疾手快塞進了她的嘴裡,拽拽她的小辮子,說道:「可不是。」


  夏顏舉著大勺攆走了他,轉過身時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劉大娘被這對活寶逗得直樂,手上動作卻不停,麻利地把蘿蔔塊倒進煨了半熟的骨頭湯里。


  麵糰發酵好已經是兩刻鐘后了,這期間有劉大娘幫忙,包子餡兒也調好了。菜餡兒里拌了白芝麻,比滴麻油香多了,肉餡兒里也加了香料,一點也聞不出腥味,夏顏抽著空還做了蘿蔔絲餡兒的,何家爺倆嗜辣,撒了辣面子進去,光聞著就能把人饞蟲勾起來。


  劉大娘手活兒漂亮,包包子的活就交給她了,夏顏只在一旁打下手,把麵糰捏成一塊塊小劑子,滾了乾麵給劉大娘擀。劉大娘動作麻利,一屜包子剛出鍋,另一屜就接上了。


  巳時剛過,匠人們正好塞兩個包子進肚,午飯還得一個時辰后才開灶,若沒有副餐墊飢,手腳早就餓軟了。饒是這會兒吃飽了,鍋里的湯正冒著香氣兒,這些人也忍不住多嗅兩鼻子。


  快到午時,何氏才帶著芝姐兒現身,說是幫忙實是蹭飯,夏顏只當她們是空氣,路過時瞥了一眼芝姐兒的腳,鞋襪已經換了,卻不是夏顏的那雙,一雙舊單鞋套在瘦小的腳上,鞋邊打了補丁,腳趾頂著鞋頭都能看出輪廓。


  見夏顏盯著自己的腳,芝姐兒不安地縮了縮腳尖,把長及腳脖子的裙子往下扯了扯,指望能蓋住腳面。夏顏望了她一眼,直把她嚇得抖了抖。夏顏摸摸臉尖,自己有那麼凶么。


  麵食不頂餓,中午又煮了新粳米飯,劉大娘掌勺做了紅燒肉和酸菜燉豆腐,因著兩個小丫頭不能吃辣,便把泡椒另裝一隻小碟。她自己在廚房扒拉了兩口飯,裝了些飯食就回去伺候丈夫了。


  幾個漢子悶頭吃飯,一句話也不說,飯菜吃了精光就把碗丟到井邊的大盆里,夏顏燒了鹼正準備洗碗,芝姐兒磨磨蹭蹭走了過來,聲音像蚊子響兒般:「我替你洗碗罷。」


  說罷捋起袖子就要下水,卻被後面跟上的何氏拍了一頭:「作死的閑得慌啊!家裡荷包綉完了嗎?你明兒個拿什麼賣錢?」罵咧咧地拽著女兒走遠了,只有芝姐兒的抽泣聲斷斷續續傳來。


  看著何氏遠去的背影,夏顏不怒反笑了,想不透做人怎麼能這麼荒唐。


  晚間何大林泡了腳,夏顏端了洗腳盆要去倒水,被何大林攔住了:「大妞兒,先不忙,爹爹有話說。」


  夏顏又放下盆,坐在了下首的小杌子上,雙手交疊在膝前,等著何大林的話。


  「今兒你可是惱了爹爹?」何大林把手裡的煙杆子點起,吸溜了一口煙吐出,蒙蒙的看不清臉。


  夏顏盯著鞋尖,絞著手指不說話。


  「你嬸娘是有些出格,可她沒什麼壞心,」又想到前兒才把夏顏踢得下不來床,這話就有些站不住腳,咳嗽了兩聲繼續道,「她當年也不是這樣的,都是變故一個接一個,才硬生生把人磨壞了……」


  「爹爹這話差些道理,」夏顏抬起頭,打斷了何大林的話,接下來那些道理夏顏捂著耳朵也能想到,可她就是認為那套不對,「自己不爭氣,怨不得旁人,叔叔嬸娘有手有腳,只要肯吃苦,日子怎麼過不下去?那明明是個無底洞,爹爹何苦要去填?」


  「難不成還要看著他們餓死不成?我們到底是嫡親兄弟,把他們看顧好了,將來我才有顏面下去見爹娘。」


  「爹爹只顧自己問心無愧,可曾想過這樣是害了他們?誰還能養他們一輩子不成?」


  何大林抬了抬手哀嘆一聲:「你說的這些我何嘗不知,可到底是放不下,你不知他們三天揭不開鍋的日子是啥樣的……」


  夏顏知道自己勸不住,便也不再多舌,活到何大林這個歲數了,有些習慣是一輩子都改不了了。


  「還有件事爹爹想和你跟大郎商量,」原本靠在椅上假寐的何漾聞言望了過來,何大林摸出一個油紙封子,取出幾張寶鈔銀票來,「爹想置辦些地,種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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