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吳王妃手腳快,沒過兩日就找了六個綉娘在謝府上讓季海棠帶,幾人商議到綉樣子是什麼,說到了劉貴妃的名字。
劉貴妃的名字有個極妙的來歷,聽人說劉貴妃出生在冬日,那日里大雪漫天,她父親竟然在院中聽見蟬鳴之聲,一時感慨隆冬之際竟然還有夏蟬,聞其聲亦如天籟,正好劉貴妃那日出生,老父便認為是上天所賜,故而將女兒喚作蟬兒。
幾人這樣一說,便立定主意要綉一幅冬雪夏蟬。
又因著吳王妃不張揚,此事也沒弄得人盡皆知,只將此事同季海棠商議好,到謝老太太面前說了些話兒就走了。
季海棠去沈氏屋裡要討了書房西邊的空屋子來做繡房。
沈氏正在屋頭訓兒媳婦,聽見季海棠進來,卻沒有停,只將兒媳婦絮絮叨叨一頓臭罵,像是要震懾季海棠一番,只是季海棠素來看不慣這種不饒親近之人的做法,因而並不受她震懾,反而有些看不起。
但說沈氏罵了一陣子,終於肯消停了,讓劉氏回了自己的屋子。
季海棠這才笑道:「二嫂子,我想討一間屋子做繡房。」
沈氏倒也不為難,只笑道:「你要哪間,待會兒讓人打掃了就是。」
季海棠還真沒想到沈氏這樣好說話,連聲道謝之後才告辭。
沒過兩日,綉娘進門來學習刺繡,因著刺繡要先描花樣子,季海棠又請了個畫師來,畫了十來日,畫帛一丈長,五尺寬,上面描出了連綿白雪,輝煌宮廷,叢叢枯木,唯有一棵樹木鬱鬱蔥蔥,上面歇著一隻蟬兒。
花樣子出來,綉娘們便齊齊開工,季海棠只每日來監工,但凡哪裡走針不夠好,季海棠都會指出來,若是實在教不好,便親自上陣將那一塊兒綉好。
刺繡一過便是半個月,他們手腳快,季海棠人又熱絡,綉娘們也都很願意替她勞作。
沈氏得了空閑來屋子裡走了一圈兒,看見那刺繡也頗為漂亮,想伸手摸一摸,季海棠是真的怕她摸壞了,伸手攔了一下:「二嫂,不能摸。」
若是沈氏與她沒有過節倒沒什麼可恨,只他們現在處於對立,沈氏便看不慣季海棠,到底只是冷兮兮笑了一笑,一扇帕子:「二嫂這手不好,二嫂這就走。」
季海棠聽她這樣說,心中還是有幾分過意不去,只是沈氏抬腳走得快,她也懶得再追,畢竟他們利益不同,怎麼也不能好到哪裡去。
沈氏才出了門,蓮兒就替沈氏抱不平:「六少夫人倒是神氣,還摸也不能摸了!」
沈氏冷笑一聲,睨了蓮兒一眼:「我倒要看她怎麼下台!」說著在蓮兒耳邊一陣低語,蓮兒聽了也捂嘴兒直笑。
當日夜裡月色如霜,有個僕人背了背簍,打開了繡房的門,揭開了裝綉品的箱子,將背簍傾倒而下,一陣細細的吱吱吱叫聲。
那人連故意在蓋子口掀了一條口子,出了門帶上鎖,一路走了。
次日季海棠領著清音和謝芸娘來到繡房,只看見綉品平日里的蓋子沒蓋嚴實,又聽見箱子里有些沙沙的聲兒,頓時有些疑惑,暗道一聲「不好」,揭開蓋子來看,只看見箱子裡面兩隻肥碩的大老鼠正滴溜溜地跑,氣得她登時扯了綉品出來。
一陣破布紛紛,綉品上被咬出了好幾個大洞。
季海棠看著自己辛苦半個月的綉品如今毀於一旦,氣得快要哭出來,登時朝箱子砰砰砰地踢了幾腳。
清音他們看她似發了瘋,連忙拉著她,叫人來清理屋子。
一群綉娘進來看見這一幕也紛紛挫敗起來,季海棠站在那兒暈了一會兒,定了深思,拉著眾綉娘坐下,商量這事兒該怎麼處置。
「不行的,若是重來也得花時間描綉樣子,只怕時日不夠。」
「真是不行,咱們重新想法子,要不就綉一個小一點兒的。」
眾人說了許多,卻是沒有幾個有用,不過片刻,謝老太太也趕了過來,瞧見這場景,登時也氣得臉上微變,看了那綉品許久,轉而問季海棠:「你們想了法子沒有?」
季海棠坐在那兒說不出話來,只偏頭看著門外,只見雲來蔽日,靈機一動:「不如用花樣子給補上?」
「補上?」
一眾綉娘都笑了起來,他們只想著這上檯面的東西不能縫補,若是真能再做花樣子上去,這倒也無妨。
「六少夫人是說再描了其她的樣子補上嗎?」
「正是!」
「只是用什麼花樣子補呢?」
季海棠真沒有想好這個,只是有了補救之策,倒比原來安定了許多。
謝老太太聽她已經有了解決的法子,也暗暗點頭,但也不可不追究她的過失,就讓她跟去院中受罰。
季海棠跟著謝老太太進了屋子裡,謝芸娘這個小鬼頭也跟著來,謝老太太坐在上首,季海棠垂首立在廳堂中,謝芸娘倚在謝老太太身旁。
「明明是送給貴妃娘娘的物件兒,你卻如此大意,可見根本未曾當回事兒!你這罰該如何領?」謝老太太冷聲問她。
季海棠自知有錯,跪了下去說:「海棠自該受家規!」
謝老太太點了點頭,叫人來拿了竹篾來抽她手心兒,又說:「你那右手要用,就罰抽左手。」
季海棠倒也不敢求饒,只伸出左手,硬生生受了那竹篾抽打,謝芸娘在一旁看了就哇哇著哭,求謝老太太不要再打了,謝老太太叫人抱了謝芸娘在一旁看著,謝芸娘止不住哭,等到抽打聲完了,才被放下來。
謝芸娘撲到季海棠跟前兒捧著季海棠被打得紅腫的手替她吹,一面吹著一面掉淚珠子,季海棠看她這樣哭,反倒不敢說委屈了。
謝老太太說:「快下去敷藥。」
季海棠卻想著自己每日里下工都會把綉品蓋好,按理說不該出問題,而且那裡靠著書房,平日里也沒聽見別人鬧老鼠咬書,怎麼會忽然出現那麼些肥碩的老鼠?那麼老鼠能進箱子,必然是有人揭了蓋子,揭蓋子得先進門,而管鑰匙得人……答案呼之欲出。
「祖母,海棠每日臨走皆將綉品好好裝著,不知今日去看,怎麼是掀了縫兒的,且書房沒鬧過有老鼠,怎麼旁邊的屋子開始有老鼠了?」季海棠。
謝老太太捏著案幾角皺眉,不經她說倒不會去想誰這麼大膽子,聽她說了也多了個心眼兒,轉而說:「依你看此事要怎麼查?」
季海棠半晌不語,這事兒沒頭沒腦怎麼查?她說這個不過是讓老夫人生疑罷了。
謝老太太說:「我會派人去查,只是這事是你空口白牙,查不到就查不到。」
季海棠不敢再多求,叩首謝了老太太領著謝芸娘出門。
季海棠回了捧月院,巧燕看她這左手又紅又腫,心疼地給她敷藥,說道:「老夫人就是規矩嚴。」
季海棠只出神地想這「大老鼠」,想著巧燕又曾跟著沈氏,就說:「我猜是這事兒二嫂,你覺得呢?」
巧燕手中一頓:「這像是二少夫人的路數,只是咱們空口無憑的,計較不了。」
季海棠微微一笑:「不過是懷疑罷了,暫且不想其它。」想了許久又問道:「你可能幫我查查這個?她愛使喚些什麼人,你總是比我清楚的,這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巧燕也是心疼季海棠的,點了點頭道:「奴盡全力。」
卻說下午之時吳王妃就到了,吳王妃瞧見季海棠一隻手腫得老高,既是氣也是心疼,也不想追究什麼了,就問她:「可想了法子?」
季海棠說:「想著補個花樣子,您瞧瞧,補成什麼好?」
吳王妃看著那兩個小拳頭大小的大洞,想了一會兒就笑了起來:「劉貴妃喜歡珍珠,咱們不需補得太丑,給鑲嵌幾粒珍珠成不成?」
季海棠拿著綉品看了看,還好咬著的地方沒再描好的樣子上,就說:「不如給珍珠塗了金粉,做成日曜大地?」
吳王妃聽了拍手稱好,遂命人下去準備珍珠來。
且說當日夜裡,季海棠再不敢大意,命人將綉品裝好,上了個鎖兒抬回捧月院放著,因著白日里經歷太多便睏乏得趴在榻上睡著了。
謝靖回來得稍晚,但見季海棠趴在榻上晾著手睡著,伸手捏著她的手腕子細細看著她的傷。
季海棠被他一碰就醒了過來,要抽手揉眼睛,卻不想碰疼了,輕輕嘶了一聲。
謝靖捧了她的手細細看著,面上有些心疼:「怎麼弄成這樣?」
「怪我太大意了,把綉品放在那繡房里就被老鼠咬壞了。」季海棠並不向他述說自己猜測沈氏加害她的事兒。
謝靖伸手將季海棠摟緊懷裡,細細撫摸著她的額角,細細親吻著:「別怕,海棠,不疼了,不疼了。」
他這時候倒像是哄小孩紙,季海棠這才敢露出有些委屈,抱著他帶著哭腔:「疼的嘛,挨打了怎麼會不疼。」
謝靖抬手將她抱進內間,讓人端了水進來,拿帕子替她擦了上面的葯,又轉身去取了些瓶瓶罐罐替她重新敷藥。
「我以前去戰場上總愛受些皮肉傷,敷了這些葯會好得快些。」
他很溫和,高高的髮髻對著她的脖子,像一隻舔舐孩子的灰狼,季海棠心中安慰,伸手去摸他的髮絲。
謝靖忽然說:「海棠,有些事,我不能明面上來,你要護好你自己,若是有事兒出來我能擔著的。」
他不過是告訴她,他是最好不插手內宅事務的,季海棠也不想跟他計較這個,畢竟這些男人不跟內宅攪合是規矩,他能說他擔著,她便已經很高興了。
季海棠低聲「嗯」了一聲,謝靖又將她摟在懷裡,密密麻麻的氣息落在她的髮絲上:「海棠,不僅是這些,還有很多,很多難堪的事,別怕,別做一個軟弱的人,謝靖的女人不能軟弱。」
季海棠又低低地「嗯」了一聲,頭倚在他的肩上不再說話。
沈氏那頭聽了季海棠這邊兒將事情彌補了起來,窩在榻上冷冰冰道:「這是她的本事,也就這麼一次讓她跑掉了,她嫁到這兒來,少不得在這兒受打壓,當年迎娘是怎麼沒了的?她就算性子要強,也不過十六七歲,真能厲害到哪裡去?比迎娘也比不到哪裡去!」
蓮兒只是低低一笑,繼續給沈氏揉著腿兒。
又過了些時日,綉品進展越發快速,眼看大功告成,季海棠每日里都在繡房里守著,幾乎是寸步不離,生怕是在這最後關頭出什麼意外。
這日里,她正在說那隻蟬需要她來綉,巧燕就進門,引了她到院子里去說話。
二人在牆下站定,巧燕才說:「是二少夫人,找了個僕人抓了幾隻老鼠放進箱子里的,只是咱們無憑無據,怕她不認這個事兒。」
季海棠一擺手道:「不必和她計較這個事兒,讓她得意幾日,等我這頭忙完了再說,她管著這麼大個家怎麼會沒有紕漏,隨意抓兩條也夠她受的!」
巧燕聽罷點了點頭,又跟著她進繡房去看刺繡。
卻說冬日大雪綿綿,謝錦慧的病情加重,躺在床上再也起不來,季海棠早早起了,披了斗篷,摘了梅花,領了謝芸娘去看她。
到了翠林軒,聽見屋中有些咳嗽聲,進了屋子倒見窗戶看著,即便屋子中間放著炭火也不能暖人,而謝錦慧躺在床上,正眼巴巴地望著窗外。
季海棠上前就數落那個婢女:「這樣開著窗,是要凍死八娘子了!」
謝沁芳拉了拉季海棠,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再多說。
謝錦慧神思歸位,望著季海棠,蒼白的唇顫了顫,苦笑道:「你不必罵她,我只是想多看看這些景緻,我的日子不長了,不長了,你讓我如願吧。」
她說起來似乎是在懇求,謝芸娘倒是聽出她的辛酸來,就上前去張開雙手抱謝錦慧,奶聲奶氣說:「八姑姑,你怎麼不高興了?我等你好了給你堆雪人好不好?」
謝錦慧垂頭看著小丫頭,伸手摸了摸謝芸娘的腦袋:「八姑姑等著和你堆雪人兒啊,等著呢。」
這番說,一旁的人都哭了起來,季海棠也有些看不下去,暗自擦著眼淚。
那日季海棠在這頭吃了飯才去繡房里看綉品,事情尚未辦妥,她去找隔壁的謝靖,繞過了一叢林子,聽見些聲兒,像是謝沁芳與另外一個男人。
「她不行了,你寫封信給她吧,讓她安心些。」謝沁芳說。
「七娘子…我…你或許誤解我了,或許一直誤解我。」男人的聲音很清朗。
「我誤解你什麼?」
「你誤解我與她傳書是思念她。」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不是么?我只找了你一次,你便誇她的字兒好,願意與她傳書信!」謝沁芳有些激動,幾乎是低叫出聲的。
「…我喜歡她的字是事實,可我也喜歡王羲之的字兒,我應下這事兒…您便不能察覺我的其它意圖么?」
「你到底要說什麼?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你別說這些!」謝沁芳急匆匆說了一大串,出現了一點兒腳步聲。
「你放開我,你快些放開我!」謝沁芳低罵道。
「噓,如果您不能明白我的心意,那您現在該明白了,如果您還不能明白,那您馬上就能明白。」
似乎有些掙扎嗚嗚聲,季海棠伸了伸脖子,只看見兩個人抱在一起,哎呀,好像…嗯真是個孟浪的少年!
她還想看清楚些,身後漫來一隻手,將她捂著嘴朝角落裡面一拖。
「別鬧!」
季海棠本來被嚇得心肝膽兒顫的,但聽見這話的聲兒是謝靖的,頓時就癱在他身上一動不動。
謝沁芳像是哭著跑開了,那個男人腳步聲也慢慢遠去……
季海棠轉頭看了謝靖一眼,謝靖看她小臉兒凍得粉紅,很是可愛,低頭親了親她的額,笑她:「你怎麼聽牆角?」
季海棠推了他一把,有些鄙視地看他:「您高風亮節,您不聽牆角。」
她分明是諷刺他,他若是不聽牆角怎麼剛剛能那麼及時地拖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