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雙雙翻臉,女主上天
這日如畫傷勢微好就去了盧少陽那裡,巴望得到一些關懷,進了門去卻見盧少陽拿著玉蝴蝶發痴,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皮笑肉不笑道:「喲,盧公子還在做白日夢呢。」
盧少陽忙將玉蝴蝶塞進隨身錦囊里,迎上來行禮:「如畫姑娘,可是大娘子有事傳達?」
如畫側身又避開禮,臉色卻不似往常和善,在這屋中走過兩圈兒,打量著這屋中一切,只見這屋中就是一張案幾,幾沓爛書,寒酸逼人,可恨眼前這位還做著癩#蛤#蟆吃天鵝肉的美夢。
如畫巡過一圈兒,拿著帕子擦了擦鼻尖:「盧公子還在做美夢呢?」
盧少陽錯愕不及,詢問道:「什麼美夢?」
如畫道:「還能什麼美夢,襄王有夢,神女有情!」
盧少陽臉上騰地一紅,讀書人的羞窘攪了出來,立在那處說不出話來。
如畫又是冷抽抽一笑:「也不瞞你了,不僅您那玉簪子是她有意摔斷的,就連您送去的那些玩意兒她一門兒也沒拿,全送給了我,她連御史大夫的嫡孫兒都看不上,更不說能看上你,你還是消了這份心吧。」
盧少陽早叫清音那頭哄得昏了頭,哪裡聽得如畫說半點季海棠的不是,免了讀書人的斯文,張口就罵道:「你少說這些,分明是你不得她的心,在我眼前誣衊她!」
如畫說:「我有什麼可誣衊她的!你說清楚!」
盧少陽說:「清音.……」
他猛地想起清音囑咐他萬不可將此事泄露出來,忙一擺手:「你別管,總歸你是污衊了大娘子,她生性高潔,豈是你說的那種人,你分明就是妒恨她!」
如畫被他幾句話罵得面紅耳赤,火氣朝心坎子衝撞去,跳起來就罵:「你個窮書生,你好說我妒恨她,你不是貪圖她的美貌和季家的門庭么?就你這種人要跳龍門,還不得有季家給你撐著,你當我是個婢女不懂,可誰不懂你那點兒心思。」
兩人一言不合就在屋裡互相對罵,吵得幾里哇啦,什麼腌臢潑話也出口,忽聽得門口嗒嗒兩聲門響,皆是轉過臉去看見謝靖捉著鞭子抄手立在門口,神色漠然瞧著二人。
如畫與盧少陽俱是安靜如雞望著謝靖,謝靖對著盧少陽說了句:「季長史問你,過幾日青城詩會你可能去?」
青城詩會乃是季嘉文命人主持,時日定在重陽日,去的也都是巴蜀最有名望最有學識的學士們,似盧少陽這種點不出姓名的窮酸小子能被季嘉文帶去,是修了幾輩子的運氣。
盧少陽立刻反映過來,上前行禮道:「多謝謝公子傳話。」
謝靖隨意點了點頭,又瞧了如畫一眼,徐徐出來一股子具有几絲興味的笑容,只讓如畫脊背發涼低下頭去,他才轉身離去。
盧少陽看他離開,不知謝靖將那些話聽了多少,也不知他會不會說給季嘉文聽,那可就糟了,趕忙追了兩步,喚道:「謝公子,方才之事.……」
謝靖腳步微頓,輕輕撇過頭來,眼角斜拉,瞥了盧少陽一眼,依舊是那可怕的淡漠:「何事?」
盧少陽被他這一瞥,生出一股低到塵埃里的錯覺,彎了腰去,唯唯諾諾道:「請您.……不要說出去。」
謝靖未作回答,只轉過臉去,將馬鞭背在身後,舉步離去.……
他這一走,盧少陽立刻舒了一口氣,轉身邁進門中就對如畫喝道:「不可理喻!你快快回去,休要讓人看見後來編排我!」
「你!好你個盧少陽,你個蠢貨合該被她騙了去!」如畫罵了這句,提著裙擺朝外走,到了門口,又呸一聲吐了口吐沫星子在門踝下。
且說兩人鬧翻來,如畫回到海棠院少不得對清音一陣委屈哭泣,清音安慰了她,如畫伏在被子上哭道:「我待他盧少陽不差,想當初娘子那樣找他毛病,還不是我給他扛下來?他怎麼能那樣罵我,看著老老實實的一個人,實則是個冷血的黑心貨。」
清音實在聽不下去如畫的抱怨,找了服侍季海棠的由頭走了。
季海棠正在綉架子下給老太太綉金佛,聽得清音進門來就吩咐道:「換檀香來,放在架子下來熏面子。」
清音唉一聲,抬手進屋去捧了一個鏤空銅熏爐出來,燃了檀香用帕子隔著抱在了綉架子下面,又見綉面子上半卧的金佛眉眼慈悲,神情安詳,如此形神兼備的人物,該是海棠的綉技越得精髓了。
清音笑道:「這佛吃了香,豈不是要活過來了?」
海棠嗔笑道:「什麼活過來?!熏檀香不過是補我綉工不足,給她配些神。」
清音道:「您是玲瓏心兒,綉什麼熏什麼香,可不是要綉出活物了么?」
海棠嗤嗤一笑,繼續落針:「你今日怎麼這樣嘴甜了?」
清音俯頭在海棠耳側,將如畫的事兒細細說了一番,海棠聽罷,手中依舊落針,毫不意外情況這樣。
許多人以為算計就是用個計謀,殊不知用計就是猜心,如畫和盧少陽是什麼樣的人,季海棠是清清楚楚,只按著法子來,做個蛛網即能將兩隻蚊蠅裹住。
清音又嘆口氣:「這人心不足啊,怎麼說變就變,說恨就恨了,要去剝皮拆骨似的?」
她是個忠心的人,實在不明白如畫怎麼就一天三變,前一刻說人家好,后一刻就恨倒骨子裡。
季海棠偏首看了清音一眼,眼中越發和善:「她原本和那人好,貪圖人家好處,自是覺得人家好的連個缺口也沒有,如今跟他對罵了一陣子,因愛生了恨,比原本就恨更厲害,可不是要剝皮拆骨么?」
清音若有所思地望著季海棠的綉面子,忽然問了句:「奴不懂,可娘子怎麼知曉如此多?」
季海棠怎麼知曉?她就是被那些苦難慢慢熬出來的,怎麼會不知曉?否則也不會一口氣連帶兩世也咽不下去。
季海棠沒有作答,轉頭又繼續落針,清音也不好追問,只獃獃立在那處。
過了一會兒,季海棠終於又開口:「二娘子那頭你得加緊。」
清音道:「娘子放寬心,鄭月與我約了過兩日見二娘子。」
海棠輕輕「嗯」了一聲兒,又說:「晌午後去祖母那處,我許久未見她了,你手藝好,親自做些桂花止咳糕,記著別膩味著了,若是捨得,你什麼時候就再做些給鄭月去,也將如畫帶去,讓她卷進去才是本意。」
清音一一應下,折身子去小廚房做糕點。
卻說季海棠下午到了老太太那兒,老太太又和秀雲在手談,老太太拉著海棠去看棋,海棠坐在一旁看得入神。
老太太說:「過幾日青城詩會你可知道?」
海棠說:「孫兒知道,怎麼了?」
老太太道:「你想去么?聽說青城腳下每年也有一次女公子詩會,還是咱們蜀都的書香貴女,以前都聚不齊全的,你別成天約你那些狐朋狗友賽馬打球,也去見識見識這詩書禮儀。」
海棠稍驚,垂下頭去不言語,青城女公子詩會她聽過,是因她父親每年命人請有才男兒去參加青城詩會,那些書香世家的貴女們也跟了點風,自發辦了個青城女公子詩會,時間偏要撞在與男兒詩會一起,男子們的在上面的白雲亭,女子們在下面一點兒的子云亭。
又說這青城女公子詩會,面子撐得十足,去的都是些書香世家之女,一股子書香傲骨氣息,若是沒有帖子,管你是哪家貴女都入不了書閣,她這樣「粗野」的人連平日里的女子吟詩小聚也沒人來請,何況是青城女公子詩會,但老太太以前也沒管過她這一點,怎麼忽然就提出要讓她去長見識了?
老太太轉臉看她小女兒做派,順手捏了捏她的臉頰:「咱們家的女兒不同別家,你驕縱任性是應該,可知書守禮更應該,多見識見識那些才女也好。」
海棠……
她可不需要見識什麼,當年長安曲池進士宴她都見識過,這青城詩會有什麼可見的?
老太太見她不語,又轉頭道:「你可知謝六郎此次能來踏咱們家的門檻是為何?」
海棠搖了搖頭,這個她確實不知,上一世不知,這一世她亦是不知。
老太太捻了盒子里的黑子兒想了片刻,又吩咐秀雲將棋局蓋上端進了內屋去,轉而來摟著海棠,甚是親密道:「你該知道,他的嫡親姐夫是吳王,這些年吳王四方征戰立下不少汗馬功勞,只可惜沒生做家裡長子,白白讓他人得了太子之位,這謝靖是想調你父親回長安的。」
季海棠眨了眨眼,將老太太的話捋了捋,心底冒出個答案,難道謝靖是為了替吳王聯繫舊部?
可她父親並不是今年就調回了長安,而是一年後才調回去,且又過了一年,謝靖領兵踏平河西班師回朝之時抽了那三萬雄獅中最厲害幾千精騎趁夜驅入皇城會上城中的吳王,一路疾逼皇宮,殺掉太子,逼迫皇帝禪位……若沒有朝中人裡應外合,那吳王就能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后還能順利登基?
海棠略疑惑:「那與我有何干係?」
老太太指著門外,神色像是越過了重巒疊嶂:「長安不同巴蜀,那裡是貴人如雲,你雖是巴蜀的貴女,到底與長安有所不同,祖母要讓你比他們都強!」
海棠垂了垂眼皮,老太太總是對她寄予厚望,卻不知道她只願意做個不上牆的爛泥巴,而且她確實不是吟詩作賦那塊料子,但老太太這樣期盼,她不願拂了老太太的好意,就說:「阿爹怎麼會答應我去呢?我聽說地要帖子才進得去呢!」
老太太點著季海棠的鼻尖兒:「你還能沒法子了?你將你母親哄得好,又讓你父親百般心疼,老太婆我自是捨不得你,你卻沒法子么?再說了,你是去女子詩會,又哪裡惹了他們不快了?」
老太太話給她指明了法子,季海棠再不能揣著明白裝糊塗,只嬌氣地朝卧榻上一蜷,抱怨道:「您就是看不慣孫兒這鬧騰性子,須得孫兒像那些貴女一般成日掉書袋子才高興,去還不成么,只是給父親丟了臉,他指不定還要怎麼罰我呢。」
老太太聽她應下,拍著季海棠的手臂哄道:「你什麼樣子,祖母還能不知道,你只需去少說多看即可。」
老太太為了能讓季海棠去一次女子詩會,請了季嘉文夫婦來錦榮院用晚飯,幾人跪坐在長寬凳上各自用食,季飛雲傻乎乎地粘著季海棠坐著。
老太太捧著湯水喝了口:「今日海棠說想去青城女兒詩會。」
季嘉文先抬頭望了老太太一眼,有些詫異,又去望季海棠,想等季海棠親自開口。
沈清梅也停下手裡的木箸,來回打量著老太太和季海棠。
季海棠略有些羞怯地說:「兒行為粗野,想去沾沾那些書香貴女們的書香氣,只是兒沒有帖子,怕去不了。」
季嘉文沉吟片刻,又去看沈清梅,沈清梅介面道:「這不是什麼大事兒,總歸青城女公子詩會是與青城詩會一道兒,您若是有那個空閑,不如帶了海棠去,我也跟著去照顧她,帖子嘛……我讓人去請李紹權的夫人來,書一帖給海棠便是。」
季嘉文點了點頭,又問季海棠:「你可真是想去,莫要你母親白忙活。」
季海棠急忙道:「不會讓母親白忙活,只我本事不夠,怕讓您丟了臉面。」
聞言,季嘉文笑了起來:「難得你還知道怕為父丟臉。」想了想又道:「你若是真想去就去,要那些勞什子臉面做什麼。」
季海棠倒真不知季嘉文對她是寵到了這個地步,心頭升上一股愧疚來,她倒真想學好文采,只她確實不是那塊料子,虧得長史府里有錢,若她是個小家女,只怕憑她這些本事,一輩子也出不了頭!
季飛雲支著脖子仰望季海棠,學著季嘉文說了句:「阿姐,要那些勞什子臉面做什麼?」
季海棠被這小活寶逗得忍不住發笑,伸手捏季飛雲的臉:「花貓似的,要那些勞什子臉面做什麼!」
季飛雲怕她逗弄,又縮回脖子扒拉著飯吃著。
尚未過得一日,沈清梅便攜了帖子來,卻瞧見季海棠還在綉那金佛,將帖子遞了過去,笑道:「你若是學詩書能有練女紅一半用心,那些女公子們有哪個能比過你了?」
季海棠接了帖子忙攜沈清梅去榻上坐,嘴裡道:「兒若能有這般用心學詩書,豈是凡人能比?」
這一面放了帖子,又轉身端了茶湯子給沈清梅:「此番是勞煩母親了。」
雖然沈清梅在用飯時說取帖子說得輕巧,可她卻也知道拿這帖子怎麼也得經過一番麻煩。
沈清梅喝了口茶湯子,又抬著帕子拭唇,而後才笑道:「李紹權在你阿爹手下辦事,幫這點子小忙不打緊。」
季海棠點了點頭,打開那張帖子,見一手工整的簪花小楷覆在其上:
九月初九青城子云亭飲詩宴季海棠
寫得也真真是簡潔,季海棠合上帖子說:「這要是咱們自家寫一個,他們能認出來么?」
沈清梅笑罵道:「如何認不出?這寫帖子的人就在那詩會之中,若是作假被識破,只怕要被人趕出亭子。」
季海棠也跟著咯咯笑,又問道:「二娘子去么?」
沈清梅凝了凝,說道:「她文采素來好,不必趕過去見識,在家中多學女紅即可。」
季海棠一一聽了,暗道沈清梅這人是記暗仇,季映蘭得罪了沈清梅,沈清梅當給當不給的好處便不給,不過上一世她那樣折騰沈清梅,到了末了沈清梅還想迎她回季家,也真是難得。這一頭想著便又多了幾分信任,不再言談此事,將帖子轉給清音道:「去放著。」
清音捧著帖子入了寢居,如畫上來添熱湯,沈清梅瞧了如畫一眼,轉頭問海棠說了句:「送你的這兩個人可還乖巧趁手?」
季海棠想是沈清梅也聽說了她打了如畫,這才來問上一問,可她哪裡會說沈清梅的不是,反是答道:「既是您送的人,都是乖巧的,就算是有些不聽話的,□□幾句也就聽了。」
她既這般說了,沈清梅自是不再插手,只端了手中的熱湯飲了小口,同她說了些閑話告辭而去。
……
鄭月被關進清心齋后,清音常提些糕點或是葷菜來探望,同鄭月說說心裡話,又講了些季海棠的壞話。而鄭月在此時已是困獸,得了清音這一絲曙光,還真越發信了清音,叫了季映蘭來相會。
季映蘭來到清心齋,見婢女立在院門口守著外人,瞧見她進來行了禮也不多說。
她一路到了清心齋房門口,嘎吱一聲推門而入,見到鄭月一身亂糟糟卻神情平穩坐在坐榻上,極怕自己看錯了,忙上前捉住鄭月喊「阿月」。
鄭月看見季映蘭臉蛋兒瘦得干白,下巴已經顯出尖尖形兒,頓時心疼,捧著季映蘭的臉道:「讓你吃苦了。」
季映蘭撲在鄭月懷裡哭:「我當你真瘋了,你怎麼能瘋了?」
鄭月撫著季映蘭的髮絲輕輕安慰著,這慈母形象全然不像個使毒計的黑心婦人,清音微偏開了頭看向門外,避開眼前這母子情深,如畫則是上前殷勤安慰季映蘭。
母女二人哭過一些時候,鄭月扶起季映蘭:「你與季海棠在一處定然要處處落下乘,清音與如畫能幫你。」
季映蘭擦了淚,轉過臉來看清音和如畫,眼光掠過如畫,卻將清音打量了片刻,忽然指著清音罵鄭月:「你怎麼這樣糊塗,她本是季海棠的心腹,怎可為我所用?」
鄭月也被季映蘭殺得措手不及,正是不知所措,清音也有些詫異,原本以為季映蘭缺了鄭月就是個沒了線能提的木偶,卻不知她還能發這個火出來。
面對季映蘭這試探懷疑,清音砰地一拍板子,跳下榻來喝道:「好個糊塗的二娘子!我受她的氣還少么?本是有心投靠你,卻不想你竟然如此懷疑我!」
季映蘭說:「我難道不該懷疑你么?誰知道你安得什麼心!」
清音心中一轉,負氣似的跌回榻上,倒了一杯水喝著:「你若是不信我,我也沒法子,我們這些做婢女的受氣也無妨,只是你是這府中嫡女,你可忍得下她的氣。」
季映蘭道:「這也不必你擔憂。」
如畫看著眼色,忙來團季映蘭,拉了季映蘭的袖子道:「您為何不信咱們,咱們能騙你么?遠的不說了,就這些日子有個近的,大娘子將赴青城詩會,夫人專程找了給大娘子寫了帖子,還要專程跟過去照顧大娘子呢。」
季映蘭一瞪眼:「你說什麼?那我呢?」
如畫看季映蘭也是個爭強好勝的,暗想是拿下了季映蘭,捉著季映蘭的手哀愁道:「只是夫人與季海棠皆言您文採好,不必去那裡浪費時日。」
這是個什麼混賬由頭!分明是卡她!季映蘭猛地抽手,撐在榻上的案几上,半晌緩不過氣來。
鄭月亦是生氣,對季映蘭道:「我替你爭不了,你要自己爭了。」
清音咯咯笑起來:「您說得好聽,這誰爭得了,前些日子您這為了爭個嫡女位置,將夫人得罪了,她這會子夾磨你,你還能找出她的不是了?你可找得出她的不是?若找不出,還是別去找了,奴可知道,這事兒是老夫人親自替大娘子開口的,您這去了,看著是傷夫人的面子,可落下來就傷了夫人老夫人兩個人的面子!二娘子的路早已難走,這不是自己添堵么?」
清音說起來真是頭頭是道,連同鄭月也不得詢問道:「那你說該怎麼辦?」
清音說:「別的我不敢說,只這季海棠最能忍,不到時機絕不出手,咱們也不妨忍上一手,待到時機來了殺她個措手不及。」
季映蘭仍舊是心中有疑,問道:「我憑什麼信你?」
「憑什麼?」清音一把捉過如畫來,拉開如畫的外衫,三下兩下揭了罩衫,露出背上那條條傷痕,發狠道:「就憑我也挨過這些鞭子!難不成好了傷疤就忘了疼?」
鄭月和季映蘭被清音的怒氣一震,緩了緩才細細看上去,那疤痕真是實打實的,他倆倒不好再挑。
如畫批了外衫替清音說話:「清音姐姐也受了不少苦,這些年摸了那玉面羅剎的性子才少挨打,我不懂她那喜怒無常,才招了這幾鞭子,二娘子和阿月還不信么?」
季映蘭與鄭月相視一眼,季映蘭伸手去拉清音:「我該是信你的,指望你不要怪我方才說話狠毒了。」
清音說:「只要您信我,咱們一起壓了大娘子下去只最好。」
季映蘭與鄭月輕輕點頭……
九月九青城詩會,按季嘉文的意思,他們九月八出發,到了青城遊玩小半日等待次日詩會。
四人到了青城,去觀中落腳,正遇上來趕詩會的其他人,皆是熱絡起來,約同去賞玩青城山色,男眷露臉前行,女眷帶著面紗冪籬走在其後。
青城山不高,但其草木茂盛,十分幽靜,頗有一番樂趣,女眷們相熟之後難免話多一些,嘰嘰喳喳折騰不停,大多是對著草木吟詩作賦,季海棠是個詩書渣渣,只在一旁笑眯眯聽著,差點兒就打起瞌睡來,正此時又聽得前面男眷一陣拍手大笑,季海棠伸著脖子看去,虛虛實實間只看見幾人對著謝靖揖禮。
且說季海棠這好不容易熬過一群「酸秀才」,回到了觀中,觀中廳中懸起了一道長帛,將廳子隔成兩塊,一邊擺了一條長案,長案之上全是膳食,道姑來請他們去長帛另一頭與眾位女眷落座,不過片刻又聽見另一頭響起了男人們的說笑聲。
隱隱約約似乎有幾句:「守固作的詩好,不知師從何處?」
又聽得略微沙啞的男人聲:「從師一匹戒尺七#八載。」
這話雅俗共賞,引得那些男人們轟然大笑,這頭女人們聽見了也忍不住跟著笑,皆談起今日那一場「拍手大笑」的緣故,因這些有才之士瞧不上謝靖這個半胡人,刻意刁難他,謝靖做了一首「賞青城」讓這些個有才之士服了氣、拍了手讚歎。
季海棠約莫只聽見了謝相爺的厲害,其餘那些詩書酸話是一句也聽不明白,只一心一意抱著饃饃啃,也不知誰玩上了行「茶」令,偏要每人一句詩來行令,嚇得季海棠差點扔了那半塊饃饃,到頭來為了躲這個宰扯了個出去小解的幌子。
到了外面見到月色正好,就倚在柱子上乾巴巴立著,立了片刻又怕人發現了,將她捉了去,就又偷偷溜去看馬。
她才一到馬廄,又見謝靖在那處喂馬,謝靖看見她,只挑了風情長眉笑道:「你真是掛了滿身的膽子,在哪裡都敢亂跑!」
季海棠.……
她倒不是不怕人家對她做什麼,畢竟她也算是個花容月貌,只是讓屋裡那群女人逼得急了,才出此下策,又因她是拜託過沈清梅才能來著詩會的,自然不敢告訴沈清梅自己是為了逃躲行令才打了小解的幌子跑出來。
謝靖覺得她真是大膽,細細將她看去,但看她立在那轉角之下,月光灑在她飽滿艷麗的面龐上,將她顯得頗有幾分嫵媚神色,他驀地想起那日也是在馬廄里撞見她的情形,便移了眼光去看她的手腕子,卻見她腕上關了只掐金翠玉鐲,襯得那一截腕子盈盈如玉,越發覺得這樣的人白日里看像個女娃,夜裡看像……女人。
他這一想,微微吃了一驚,發覺這一看是真的越了矩,可他骨子裡本就不是個守規矩的人,當下不屑再多想,只管繼續不緊不慢將她這樣看著。
季海棠不知他心頭所想,也沒想過人謝相爺會對她有些什麼綺念,只在那頭憋了一會子才說:「我詩書不行,他們行令,我就偷跑出來了。」
她這頭側臉迎著光,飽滿的唇張張合合,聲音脆如珠打玉盤,他眼皮一顫,輕輕吸了口氣,方移開了目光:「聽你父親說,你明日還要去詩會,你連這點兒都怕,怎麼去詩會?」
季海棠撇了撇嘴:「明兒丟臉,丟了就回府了,今兒丟臉,丟了還得睡一夜等到明兒再丟臉,磨人.……」
她是躲不過丟臉,還這樣死不要臉地認命,逗樂了謝靖,引得他一串低笑,季海棠又低了腦袋下去奉承他:「不像謝六叔,能騎馬打仗還能吟詩作賦。」
謝靖道:「季兄疼愛你,絕不會怪你丟臉。」
季海棠「嗯」地點頭,心想到別處去說不定還真出些意外,還不如跟謝靖呆在一處,若是有人來尋她,她抽腿跑回去也快,於是繼續立在那兒。
二人也不再說話,季海棠喉嚨里發乾,偶爾看謝靖兩眼,卻見謝靖又毫不避諱地看她,這樣黑麻昏暗之中他眼珠格外清亮冷然,就像是只棲在寒枝上的麻鷹正在盯她,她忽然有些尷尬,偏過臉去看月亮,卻不知那偏著的臉龐與皓白的頸部成了一片景色。
靜夜之中,觀中陣陣說笑聲飄來,林間和諧的鳥叫聲反倒有些突兀。
忽地,一陣鴉雀驚飛,季海棠吃驚地聳了聳肩膀,又聽見山路上一陣撲棱聲,提了裙子跑過去看,看到一隻巴掌大的灰麻鳥跌在地上撲騰,就伸手捧了起來,看見這鳥展不開翅膀,伸手去摸了摸,才知道鳥翅膀斷了。
這鳥總不能自己睡著了跌下來摔斷了翅膀?季海棠捧著鳥朝馬廄走去:「謝六叔好手藝,只是要抓鳥用籠子也成,還會傷了鳥,豈不更好?」
謝靖拍了拍手上方才撿石頭的灰塵,笑道:「你帶回去將它傷養好,它則與你更親近,與你用籠子抓的鳥不同。」
季海棠心中一震,只覺這人真是冷血又聰明,一時無言,伸手將雀鳥遞給謝靖。
謝靖瞧了一眼那半死的鳥兒道:「你帶回去,他們定然沒心思和你說那些詩詞歌賦。」
海棠還沒想到這一層,趕緊將那雀鳥收回懷裡,道了聲:「謝過謝六叔,海棠告辭。」
謝靖輕輕「嗯」了一聲,終於踏出馬廄,走到那轉角處立了片刻,揚起嘴角低喃道:「怎生得如此艷光照人!」
卻說季海棠抱著那麻鳥沒走到幾步就遇上來尋她的沈清梅,挨了沈清梅好一頓訓,又問季海棠那麻鳥是哪裡來的,季海棠說:「我遇見謝六叔,他順手打了一隻給我。」
沈清梅蹙了蹙眉,又笑道:「他不過也就二十一二歲,還真像叔叔似的將你當作個小娃娃。」
季海棠也稍稍一凝,聽出沈清梅話中的試探,便笑了起來:「輩分怎麼能用年紀來算呢,謝六叔就是謝六叔,就是只有十五六歲,我也得叫他叔叔不是么?」
沈清梅聽后直笑:「你可別說給他聽了,這樣的話不討喜。」
季海棠說:「也不討厭。」
兩人一路說笑進屋,正是一屋子書香少女們等著她來吟詩,卻見她懷裡抱著只雀鳥,就都新鮮地圍了上來,嘰嘰喳喳說起鳥兒來,鬧著要給鳥扎翅膀和餵食,早將那吟詩的話扔到了八千裡外。
當日夜裡,季海棠為了感激這隻雀鳥幫她逃過一劫,就用漆盒給這鳥鋪了個窩,將鳥放了進去。
次日清晨,各位參加詩會的才子才女們都起來收拾,季海棠這個懶貨為了端正態度,也極早爬起來,由沈清梅給她總了兩個小丫頭髻,沒有雙螺髻那樣繁複漂亮,是襯得她又要年幼一些了。
季海棠看著銅鏡里的面龐笑道:「母親,你說我這樣年少,他們會不會少為難我一些,我若說的不好,他們也不笑我。」
沈清梅以為她是害怕,就說:「我託了人照顧你,你不必害怕。」
這話說完,就聽見有人叩門:「季夫人,海棠?」
沈清梅打開門,進來一個二十四五歲的青衣婦人,說是李紹權的夫人庄秀梅,帶季海棠去參加詩會,季海棠恭恭敬敬朝庄秀梅行了禮,跟著出門去,又見院中已經有些女眷頂好了冪籬站在一處聊天,上前打了招呼,庄秀梅將她交給一個年約十四五的大眼美人,而後一起去山腰的子云亭。
一行人朝山上去,季海棠與那大眼圓臉少女也相熟起來,得知她是李紹權的女兒李芙蓉,又知李芙蓉照應她,不免多與李芙蓉玩笑幾句。
李芙蓉亦是聽過她的那些「威名」,不僅沒有看不起,反而有些艷羨:「我聽說你會騎馬,我都不會呢,我只坐過一次,坐在馬上可看到很遠之處。」
季海棠哄著小女娃娃:「只你多照應我詩會,待你到季府來玩,我教你騎馬,保准你一日騎會。」
李芙蓉略有些為難說:「可我沒有騎裝。」
季海棠豪氣道:「贈你一套即可。」
兩人說笑聲音不免大了些,一旁瘦臉貴女不屑地瞧向二人道:「且說女子者需言行得體,朗聲闊步便是差錯,何況還打馬揚鞭?」
李芙蓉低著頭不敢反駁,只拉了季海棠退在最後悄悄道:「咱們這詩會原是她長姐主持,她長姐出嫁之後沒再來,就將這事拜託在我娘手上,她性子好強,您都讓著她。」
季海棠朝那個瘦臉背影打量了一會子,點頭道:「我自是不會和她計較,況且你娘還跟著呢?」
李芙蓉又道:「原本也不該我娘來主持詩會,但前幾年那些年紀稍長、性子穩重的名門貴女們都出嫁了,留下咱們幾個年幼的,吟詩作賦是好,只是性子有些嬌.……但大家好著面子,不肯撤了這詩會,就讓我娘先代替著打理打理,做些雜事,因而我娘並不參同咱們一道兒吟詩,也不大管得住他們。」
季海棠聽這一層,也覺得麻煩,自己花這樣大的力氣來了,原本以為來天堂卻不料這天堂早變成了個鑲金爛泥坑,但不好說這詩會的不是,便安慰李芙蓉:「你且放心,絕不會有事。」
子云亭位於半山腰,遵從道家的勤儉,青瓦覆頂,四角如翅,依照五行,背靠青山險壁,亭下花草叢叢,不遠處即有瀑布懸挂,若在亭中可縱觀山水奇景。
亭中早有人來煎茶,茶香漫漫,當真營造出了個修仙之所。
眾位貴女紛紛感嘆如此美景,當下趕緊收了每個人的帖子,確定了每個人都是被請來的,就要開始吟詩作賦,季海棠只能在心裡默默背自己前幾日看的那些詩詞,期盼待會兒能夠這樣敷衍過去。
幾位貴女休息好了,定下以這山為題,各自作詩一首。
且說季海棠拿著筆不知寫些什麼,李芙蓉已經作了兩首,將她拉到一角,偷偷塞給了她一首,季海棠尚未展開,就被一人奪了過去展開來看,待看過之後一片冷笑:「快來看看,這詩會還有作弊的!」
女兒們皆圍過來看,將那詩看過幾遍,皆是面上憤慨不屑,更有瘦臉貴女出來罵道:「咱們這詩會什麼時候混進來這些腌臢之才?若是白丁就該好好自量身價,跑在這裡來壞咱們詩會的名聲!」
庄秀梅看事情鬧大,趕忙出來勸說:「芳娘,這許是誤會,芙蓉只是將那詩詞遞給海棠看看。」
李芙蓉嚇得縮脖子,軟軟出口辯解道:「魏姐姐,真是遞給她看看。」
又是魏少芳跳了出來,拉著李芙蓉罵道:「方才我聽她同你說要教你騎馬,你就香脂油蒙了心,在這兒來幫著她作弊,你倒是想想你李家好歹是百年書香,讓你敗盡了顏面。」
這罵了還不夠,又對著季海棠罵:「聽說你是長史之女,不知你用了什麼卑劣手段來了咱們詩會,這才一次就帶壞了咱們詩社裡的人,用什麼勞什子騎馬來引誘著高潔的女兒!」
這女子罵了,跟著那些女子也一人幾句地開口,縱然有不想開口的,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子也得罵上兩句,季海棠是個臉皮厚的,站在那處任他們唾罵,李芙蓉年紀小也沒見過這陣帳被罵得嚶嚶哭起來。
庄秀梅口齒不如這些女子利索,只氣得發抖,大聲喝道:「還是一個個貴女,簡直不成體統,不快快認錯還在那裡做什麼?」
但有一位貴女看這吵起來的架勢,急忙趁著亂溜了出去.……
這庄秀梅平日就是個寬和的人,這些貴女們又是出盡風頭的,此刻是沒人聽她一句勸,魏少芳更是記恨庄秀梅主持這個詩會,奪了她的風頭,使了個人將火還燒到庄秀梅身上:「你來主持咱們詩會,卻讓這些白丁混了進來,都是些書香之人,怎們你就願意去染著一身臟臭!」
庄秀梅被這些人罵的還不了口,李芙蓉又在那頭嚶嚶哭泣,季海棠看著這場面真真是可笑得緊,趨步朝外道:「既怕我季海棠這個白丁污了你們的清白,那季海棠就此告辭!」
那些個貴女又來攔,魏少芳又說:「你走也行,須向我等服個錯,認了你用了些不乾不淨的手段來,須指清楚是誰偷偷用手段放你進來的,咱們才好清理著內賊!」說畢又瞥了眼庄秀梅
季海棠看她這樣咄咄逼人,不過就是想趕走庄秀梅,自己攬大權,而不自知這樣四處得罪人這樣是因小失大了。
季海棠一時是好氣好笑,鬧不明白她怎麼就裹進另一堆爛事裡面了,當下氣得冷盈盈一笑道:「那要不要我給你寫個認罪書?」
魏少芳顯然沒想到季海棠氣勢這樣熊,當著這樣多姊妹的面定然不敢認輸,便道:「你既然說了,那你不如寫了!也省得說我們栽贓你!」
這頭鬧到了寫認罪書,有人開始拉魏少芳,讓她放過他們一馬,魏少芳轉眼就罵:「你們怕她,我可不怕她!咱們詩會裡什麼時候混過這種宵小?你們不要這詩會,咱們解散也罷。」
庄秀梅罵道:「你這個蠢貨,你敢!」
魏少芳轉臉也罵庄秀梅:「你怎敢罵我是蠢貨,你詩詞不會,還主持詩會,更與人狼狽為奸,放了這等人來詩會,別人不知道,我還猜不到么?定是那長史家給了你什麼好處!我就是讓她指出你來,指出你這個內賊來!」
她話里狠毒無比,庄秀梅被氣得差點緩不過氣來,李芙蓉又來拉著季海棠說:「你別去,我幫你寫。」
季海棠輕輕一推李芙蓉:「你別著急,我被她逼著寫一個怎麼了?怕她那一層皮不夠被魏家人扒!」話說畢,三兩步踏上亭子,提了筆蘸硯台里的墨水,筆尖在紙張上一點,轉口就罵:「寫你娘!」忽地抓起案上的硯台在柱子上啪一聲磕。
那墨水灑了一地不說,硯台是打成幾塊!季海棠手上極快,將魏少芳摁在柱子上,而季海棠手中一塊碎硯台就抵在魏少芳的臉上,嚇得魏少芳大叫,季海棠倒是平平淡淡,彷彿手裡沒捉著個人,輕飄飄道:「你們再折騰,我手上就失了輕重了。」
這會子一亭子人都不敢動,庄秀梅也沒想到季海棠還是個混人,作為長輩再氣她也得先開口勸道:「海棠,您放了她,她曉得錯了。」
季海棠不搭話,只彎著一雙杏眼,笑眯眯看著魏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