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極品親戚
七月中,姑太太打著探親的旗號來了蜀都長史府。
季家一家老小都著了新衣,收拾光鮮整齊,站在堂中等著這位從長安來的貴婦人。
午時左右,二輛錦繡馬車趕到長史府門口,沈清梅領著海棠上前迎接,仆婢子撩開車帘子,迎下個中年貴婦,而後又陸續下來兩位少女。
那貴婦頭上高髻疊疊,數支金釵迴環相插,身著穿花夾蝶六幅罩紗彩裙,脂粉均勻的臉龐將她顯得得出乎意料地美貌青春,只是臉上的神情有些高傲不屑。
其餘兩個少女,一個十六七歲,頂子上是石榴籽兒金釵對插,圓臉上雙目靈動,鬢角貼著淡黃鈿子,身上又是鵝黃透銀粉紗裙,真真是妙麗得緊。
另一個年紀稍小,十一二歲模樣,胭脂色的小群,外面套著時興的小女娃半臂,頭上丫髻上纏了兩圈紅寶石鏈子,大眼兒眨巴眨巴,像是個粉嘟嘟的小糰子。
幾位模樣瞧去甚為華貴,可海棠卻一陣頭皮發麻,這姑母一家子才真真是個麻煩。
這姑母季蘭芝,比她父親還要大兩歲,是祖父的通房婢女生的,祖父娶了季吳氏之後也沒再找其他女人,季吳氏念著季蘭芝的母親為老太爺誕下過女兒,還是想法子將婢女給抬成了妾。
這妾也是個薄命的,好不容易熬到了自己女兒該出嫁了,一命嗚呼就去了。季吳氏做主季蘭芝的婚事,欲將她許配給個九品京官兒做個正妻,可季蘭芝不願意了,總覺得是季吳氏掐她,就在賞花宴上搭上了御史大夫的大兒子,想給人家為妻,哪知那嫡子看不上她是個庶女,兩家商議半月,終究是抬了做妾。
沒曾想季蘭芝也是個有福份的,給何家添了女兒又添了兒子,在何家也算是如魚得水,過了十六七年,這正妻又得了重疾去了,將她名正言順抬成了正室。
誠然,這也是最近才抬了正室位,所以就帶著兩個女兒急急巴巴地跑到巴蜀來炫耀。
海棠始記得這位姑母是三句話有兩句不離長安好蜀都差的人兒,一刻不歇氣地攀高踩低,她不止一次忍不住想把這煩心一家子都踹出去……
上一世大多時日她都是借故身體不適,在海棠院里歇息,避開這「金貴」的幾母女,以免磕著了這幾個長安人兒,這世她再不是那年少不知事的季海棠,自然是從了沈清梅的安排,好顏好色地出來迎接幾人。
那貴婦人下車后,先拿著金絲帕子擦了擦額角,而後才吩咐後面的奴僕:「去把我給阿娘他們備的幾箱子禮抬下來。」
沈清梅始終一張笑臉,領著海棠上前去迎接著一家子。
幾人相互見過禮,又熱熱鬧鬧朝里去,沈清梅迎著季蘭芝朝,海棠則領著兩位女兒家,私下互通姓名,知曉大的那個叫何春華,小的那個叫何雪芳,就開始說說笑笑閑拉閑扯。
海棠極少說,都是聽兩個小女娃娃瞎吹,吹得長安有多好多好,自己個兒倒懶得辯駁他們,只在一旁虛情假意地笑,讓他們吹個高興。
說到長安香料,何春華開始放招了,先揉了揉鬢角,再嬌滴滴得問:「海棠,你可知你們這兒何處有龍腦油,這幾日我的在路上用光了,正愁著沒地兒可買。」
這龍腦油乃是大食國的舶來物,這些物件貴也就罷了,且只在那些繁華地帶有售賣,他們巴蜀沿山一帶,哪裡能有那些舶來物?
小姑娘以己之長對其之短,是佔了上風,可季海棠這人出過的風頭不少,前世為了點兒容貌的事兒,沒少和那些長安貴婦們打擂台,何春華一開口,她就知道接下來要出些什麼幺蛾子,這路數她比誰都精,若是外人用了這點兒幼稚手段來爭上風,她大可不必搭理,讓其吃個冷門羹,可是這倆丫頭是親戚裡外的,她不讓人家亮一亮,豈不是不懂規矩?
季海棠嘴角挑起一個驚訝的笑容:「龍腦油?是香?」
何春華和何雪芳對視一眼,小女兒家的優越感油然而生,就知道季海棠這種鄉巴佬沒見過世面,尋思著要一出手就壓制住季海棠。
「是長安最時興的一種香,擦一滴遍體生香,可惜我帶得少了,路上用光了,一路上也沒買到,才想著這巴蜀都城有沒有。」何春華「好心」給海棠講解一番。
海棠也無知似的傻傻搖頭:「巴蜀一帶沒有那些香油,咱們這兒夏日裡也不興那樣香,只是有人煎薄荷,將薄荷葉置放在香囊里,驅蟲又清香,比起其它的香來說,不讓人覺得香得膩味難受。」說罷又笑眯了眼角:「長安那兒的龍腦油也是這樣的吧,不膩味還清香。」
何春華和何雪芳一時語噎,龍腦油最大的特色就是「一滴遍體生香」,是出了名的軟香,這香味能不濃嗎?可讓季海棠一說,他們好像說錯了似的。
何雪芳有些忍不住這個鄉巴佬了,提口說:「不濃的香還叫香么?」
何春華年紀大些,不會隨便被人激,伸手拍了拍雪芳,對海棠笑道:「誠然,濃是濃了些,定然是不膩味的,畢竟是五匹絹一小瓶呢。」伸著白嫩的細指卡了一寸來長。
海棠看著何春華欺負她「沒見過世面」,亂吹亂擂地拿話哄她,心裡邊兒早已笑得打跌,面上還要硬生生抬出個沒見過世面的傻樣子,附和著倆小姑娘:「這麼貴?肯定能防蟲咯?咱們這兒用香囊都能防蟲的,不防蟲的都不值錢!」
何春華和何雪芳再一次被這個鄉巴佬打敗了,你說東她說西,再好的東西到了季海棠嘴裡,好像都變得奇奇怪怪的。
而季海棠就是想要告訴他們這一點,不要和她這個鄉巴佬談什麼「長安貨」,因為她已經沒見過世面到連他們在炫耀她都聽不懂,不僅如此,她還孺子不可教、爛泥扶不上牆,講了也不通透。
誠然,她是怕兩個小丫頭成天拉著她富貴浮雲,乾脆蠢得讓他們說教不通!
姑母季蘭芝回首打量了她一眼,一絲不屑一閃即逝,旋即又是露出個和善的笑容,海棠彷彿沒有察覺季蘭芝的鄙夷,反是扯著嘴角傻兮兮地笑了笑。
方清凈下來,就入了前堂,季吳氏穩穩噹噹坐在上首,沒有絲毫起身相迎的動作,直到季蘭芝臉色微微難看地欠身行禮,季吳氏才起身來扶她。
季嘉文倒是要溫和許多,先起身喚「阿姊」。
幾個兒女們也互相見禮認識,各自坐在竹簟子上說笑。
季蘭芝令人抬過來箱子:「這是帶給阿娘和二郎一家的見面禮。」說著又揭開了箱蓋子,從裡面捧了尊白玉笑面佛給季吳氏:「阿娘,你心地仁善,當初兒能嫁入尚書府,也多虧了阿娘撐了面子,兒就挑了尊佛,願您長命百歲。」
季吳氏眼光微微閃動,接過那佛,又令秀雲捧回屋中放著,面上也擺出慈愛的笑容:「你能有今日自是你有造化,我這老太婆何曾撐了面子?」
季蘭芝又感動似的擦了擦眼角,轉身去捧出箱子里一方雕柳黑硯台給季嘉文:「這是給二郎的,二郎文採好,善書寫,阿姊願你早日調回長安,重振門楣。」
季嘉文連聲道謝。
而後季蘭芝兩個女兒又起身來,紛紛端出幾個寸長白玉瓶交給幾位女眷,笑得討喜可愛:「這是給舅母和幾位娘子的胡香粉,是咱們姊妹挑的,都是些長安的時興貨,還望舅母和姊妹們不要嫌棄。」
幾個玉瓶到幾位娘子手中,娘子們都有些新奇,想看看這長安貨到底都是些什麼,卻也不敢當著人打開,全是興緻勃勃又極力剋制的模樣。
相比之下,海棠則冷淡許多,這越女胡香粉是香得可怕,前世她都不稀得用,更遑論今世。
這季蘭芝一大家子都表演完了,沈清梅就吩咐人擺飯菜。
蜀都許是不夠繁華,但這飯菜口味兒帶勁兒,可即便如此還是免不了這一家子對長安的炫耀。
「這膾魚上灑了何物?」何雪芳驚炸炸縮了縮脖子。
季映蘭極為難得表現一次,張口道:「是辣油,蜀都特產。」
何雪芳卻點了點手中碧玉箸,一臉嫌棄:「膾魚則為膾魚,灑辣油作甚?」
季映蘭:「辣油是佐料,去腥添香!」
何雪芳似是不信,但見季蘭芝點頭,這又才捻了一箸入口,魚絲兒剛入口,就辣得她慌忙扯帕子吐在了帕子里。
一長案的人都靜悄悄看著何雪芳。
季蘭芝給何雪芳喂著果漿,臉上布滿歉意,卻被何雪芳推了一推手上的果漿,呆巴巴央求道:「阿娘,兒喝不慣,兒想喝咱們府里的果漿,又鮮又甜。」
何春華給她擦著嘴角,低聲訓斥:「你說些什麼?這是巴蜀,怎麼會有你要喝的那些黃金水兒!」
這一石激起千層浪,說到底還是嫌棄巴蜀這地兒不好,季蘭芝又接著添話:「這孩子過慣了好日子,吃慣了長安的飲食,忽然來這兒有些受不得,還望阿娘勿怪。」
一茬接一茬,事兒不大,偏是膈應人的慌,老夫人不動聲色,也不計較,連沈清梅也沒搭話,更別說季嘉文這個外面走的男人會出什麼臉色來對內宅婦人,其餘幾位女眷也更不敢說什麼。
季映蘭先笑起來,緩和道:「長安和咱們這兒飲食不同罷了,今兒夜裡咱們做幾道長安菜可好?」又偏了偏頭,對上沈清梅。
人家的孩子,沈清梅他們自是不能說,季映蘭遞了台階,沈清梅正好順腳就下:「也好,咱們好些日子沒吃長安菜了,今兒讓庖廚做幾道長安菜,雪芳想吃什麼菜?」
何雪芳眨著眼,有些懷疑神色:「你們真能做長安菜?」
海棠眼角顫了顫,暗嘆自己果然就是個庸俗不堪的人,見不得別人見好不收,轉身笑眯眯吩咐人去才用井水鎮了兩個時辰的桂枝來。
不過片刻,一碟子水汽未乾的淺紅夾翠斑的荔枝遞了上來,海棠給何雪芳剝了一顆,亦是笑彎了眼角:「你吃不慣長安沒有的辣油,不如吃吃長安沒有的荔枝,前些日子才快馬供了些進宮給聖人享用,不知你吃不吃得慣。」
季蘭芝自然是一眼認出了這是荔枝,這荔枝是時令水果,產地離長安雖不是極遠,但其極難保存,故而身在長安要吃上新鮮的荔枝也不容易,何況這節氣里也是晚荔枝了,更是可貴。偏生了海棠也是情真真意切切的神態,瞧來是大度懂事,他們若是不接下,反成了拿翹,這一句話把季蘭芝堵住了,她一時間也只好跟著笑,將那顆剔去外殼的剔透荔枝塞進何雪芳的嘴裡。
沈清梅忍不住翹了翹嘴角,也介面說:「奴嫁到這邊來也過不慣這頭的日子,就愛挑三揀四,成日里鬧吃不慣住不慣,一心貪念著長安的虛榮富貴,也是年少驕縱忒不懂事,這日子長久了,長了見識,倒是覺得這處越發好了,景色宜人不說,這飯食就口味繁多,長安沒有的辛料,這兒多得是,又有荔枝龍眼,也是極為爽快的,想著若是回了長安,還怕過不了那邊的日子哩~」
沈清梅不說話便罷,一說話就含沙射影地將季蘭芝的給的「下馬威」打了回去,不僅罵了小姑娘挑三揀四、不懂事,還誇了誇蜀都好。
何春華沉不住氣了,伸了伸脖子,卻被季蘭芝按了按手臂。
她轉臉看了眼季蘭芝,眼見自己的娘沉著臉,她也不敢再動,又低下頭去用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