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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交鋒三

  申時三刻,閨學下學,一眾貴女稀稀拉拉地從靜惠廳出來,守在抱廈里的丫鬟僕婦們立刻一擁而上,披大氅的披大氅,遞手爐的遞手爐。


  陳明裕上了馬車,往厚暖的車靠墊上一靠,感慨:「總算是最後一天了,這麼冷的天,大老早的起來上閨學真是痛苦呀。」


  殷素琰在一旁抿著嘴兒笑。


  「你笑什麼?」陳明裕見她笑得莫名,忍不住坐直了身子問。


  殷素琰問:「明裕姐姐,過了年你十五了吧。」


  「是啊。」


  「十五就及笄了。」


  「對啊。」


  「及笄就可以說親了。」


  「……」


  「我聽我大姐說成親之後天天都要早起向婆婆請安呢,那可是上不完的閨學啊。」殷素琰憋著笑拖長了聲音道。


  陳明裕愣了片刻,撲過來將殷素琰摁在墊子上一頓掐,羞怒道:「你個小丫頭片子,就知道胡沁!」


  兩人笑鬧片刻,各自整了整扯亂的衣襟,陳明裕嘆了口氣,道:「女人一輩子不易,越長大越沒個說話的人了,也不知將來我的夫君是何等樣人?我也不要求別的,但求在他面前我能有什麼說什麼,便算沒有錯付終身。」


  殷素琰聽她弦外之音,問:「如何?家裡真給你說親了?」


  陳明裕點點頭,道:「娘和姨娘還有大嫂都在給我尋摸著呢,也不知能尋摸個什麼樣的。」轉頭看了看殷素琰,又道:「真羨慕你,還能無憂無慮個幾年。」


  殷素琰也嘆氣,道:「若是給你尋摸著了,估計你就得像我三姐一樣被關在家裡綉嫁妝,到時就不能來上閨學了。」


  陳明裕聞言,湊過來問:「你三姐有人家了?不曾聽你說過。是誰家啊?」


  殷素琰揚起秀氣的眉毛,道:「是我舅舅家,未來的三姐夫就是我嫡親表哥。」


  陳明裕撇嘴,道:「總覺得表哥表妹成親怪怪的,從小那麼熟,又是親戚,真能下得去手么?」


  殷素琰道:「其實我們和文若表哥也不是很熟,他們一直在外地的,就是前年表哥上京趕考,住在我家,這才慢慢熟稔起來。不過聽我娘說,我三姐和表哥的婚事卻是從小就定下的呢。文若表哥勤勉好學,長得也是一表人才,我爹娘都可喜歡他了。」


  「那你三姐呢?你三姐喜歡他么?」陳明裕一臉八卦。


  「不知道,反正那時我三姐給爹爹和二哥做鞋時總也少不了他一雙。」殷素琰道。


  「那大約是喜歡的。」陳明裕猜測,想了想,又嘆道:「其實這樣也好,大家都是親戚,知根知底的,不擔心過去會受委屈。像你大姐,在我家過得多好,但凡我四哥讓你大姐有一點不快活,立刻就被爹爹叫去罰跪祠堂。」


  殷素琰掩著小嘴笑,道:「這話若是被我爹爹聽見,估計就要把我大姐叫回來罰跪祠堂了。」


  兩人說了會兒話,馬車漸漸停了,陳明裕的侍女雲箏在外面道:「小姐,到聚慶齋了。」


  殷素琰見陳明裕撩著裙擺就欲下車,忍不住扯住她問:「明裕姐姐,下去做什麼?」


  「買水晶肘子啊,你不想吃?」陳明裕問。


  「可……能就這樣下去嗎?娘叫我不能在外面拋頭露面呢。」聽說是水晶肘子,殷素琰肚裡的饞蟲蠢蠢欲動,想起母親的叮囑,又有些猶豫。


  陳明裕點了她一指頭,道:「我這快及笄的都不怕拋頭露面,你這十二歲的小丫頭片子怕個什麼?不來拉倒,我吃飽了再回來。」


  「來呢來呢。」殷素琰本就是個意志不堅的,立刻就跟著陳明裕下了車。


  兩人進了聚慶齋,除了水晶肘子外,陳明裕還買了好幾樣時新的點心給殷素琰。


  殷素琰的爹爹殷秀岳雖官至禮部尚書,但禮部向來就是個清水衙門,而她爹又是清水中的清水,是以家中一應吃穿用度與同級別的其他朝臣們根本不能比,雖不至短了她的吃穿,但這樣京都有名的酒樓吃食,殷素琰還真沒吃過幾回。


  她才十二歲,因幼時身子不好,平素爹娘兄姐對她甚是溺愛,故而仍是一派小孩心性,大庭廣眾之下將小嘴塞得鼓鼓的也不覺羞,惹得陳明裕在一旁一直憋笑。


  兩人高高興興地出了聚慶齋大門來到馬車邊,忽聽街道上傳來一陣追打呼喝之聲。


  還未反應過來,侍立馬車旁的丫鬟僕婦們一陣驚叫混亂,殷素琰只覺得眼前人影亂晃,肩頭忽而一痛,被一股大力拽得向後踉蹌了幾步,靠上一堵肉牆,同時脖頸間傳來一線冰涼的感覺,夾雜著淡淡血腥味。


  她只覺腦子裡懵懵的,還不知發生了何事。


  陳明裕尖叫:「銜蟬!」想衝過來卻被一旁的僕婦拚命拉住。


  她沒能衝過來,衝過來的是七八個錦衣衛緹騎。


  「別過來!再過來我就殺了她!」一道粗噶的嗓音在殷素琰頭頂驚雷般的響起。


  殷素琰抖了一下,低眸看看擱在自己脖頸下那滴血的刀,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被挾持了,而且隨時可死。


  她嚇得雙腿一軟,當即就要癱下去,身後男子一把提住她瘦小的肩,怒喝:「別動!」


  殷素琰又驚又怕六神無主,想自己站著,雙腿卻如何也使不上力,只抖得如風中落葉一般,眼淚止不住撲簌簌地往下掉。


  緹騎們追至近處,見一旁停著陳閣老家的馬車,被挾持之人又是一副小姐打扮,一時不敢擅自攻上前來。


  一名校尉上前,大喝:「買臣剛,你逃不掉的!識相的就束手就擒!」


  買臣剛哈哈大笑:「就算我逃不掉,黃泉路上有陳閣老家的小姐作陪,也不算寂寞。動手啊!」


  陳明裕聞言,剛想澄清殷素琰並非陳家小姐,卻被身旁的僕婦牢牢地捂住了嘴,扯到一邊。


  見他人質在手,緹騎們面面相覷,正投鼠忌器,街道上隱隱傳來一陣馬蹄聲。


  眾人循聲看去,因冬日遲暮行人退避而顯得有些蕭瑟的街道上,一名身著玄色大氅的男子正策馬而來。


  一切背景底色都暗沉無光,惟他面龐白皙如玉,眉目秀致如畫,遠遠而來,便似一輪明月破開烏雲光耀長空,其容色之美,當世罕見。


  緹騎們見是他,紛紛鬆了口氣。


  沈彧策馬來到近處,流月般的目光往買臣剛那邊一掃,便自顧自地從馬上下來,將韁繩交給近處的校尉執著。


  「沈大人。」一名校尉上前欲稟報,沈彧手一抬制止了他,沿著緹騎們自動讓開的道徑直向買臣剛走去。


  他身姿也美,修長矯健,如臨風一支勁竹,清雅脫俗。


  殷素琰眼巴巴地看著他越走越近,仿若看著容光絕世救苦救難的菩薩從天而降。


  「站住!再靠近我就殺了她。」面對七八個緹騎買臣剛都沒緊張,可如今不過看著這個青年男子緩緩走近,他卻有些喘不過氣來的感覺,色厲內荏地厲喝。


  離他一丈遠的距離,沈彧停住步伐,看著買臣剛,笑了笑道:「何必呢?不過私販鹽鐵而已,一死也就了了,若是能咬出幾個同黨,說不定還能爭取個流放的恩典。如今因一己之私連累滿族,你於心何忍?」


  他的嗓音也好聽,優柔清越如春夜箜篌。


  「少廢話!給我一匹馬,我要出城!再多言我就一劍殺了她!」買臣剛厲喝,並作勢把劍往殷素琰脖頸上逼了逼,殷素琰只覺脖頸上一陣細痛,嚇得邊哭邊向沈彧祈求:「救我,救救我!」


  沈彧毫無情緒地看了她一眼,轉而又看著買臣剛道:「別誤會,我不是來與你談條件的。只是聽手下說你想見你的兩個兒子,念及父子之情乃天道人倫,故而特地帶他們來見你一面而已。」說著,他素白修長的指就從袖中掏出一沓東西。


  殷素琰不明所以,獃獃地看著那絕世美貌的男子慢悠悠地一張一張翻看掏出來的那疊東西,一邊翻還一邊道:「這些都是你買家的人,要說這皮長在臉上時,那是千種人千種貌,無一雷同。可這一旦剝下來,好像也都沒什麼分別了。你自己仔細辨認吧,反正大部分都在這兒了。」沈彧邊說,邊將那一張張血跡斑斑的人皮往地上扔。


  買臣剛看著地上的那些人皮,雖則剝了下來,可眉眼依稀還是能分辨的,那裡面有他七十高堂的老母,有他一脈相連的兄弟,有他最寵愛的小妾,也有他最疼愛的兒女。


  想起他們在這幫錦衣衛手中所受的苦難,他悲憤至極,氣怒至極,以至於忍不住全身顫抖,「你們這幫畜……」罵人的話還未說完,眼前忽然一道銀光閃過。


  殷素琰只覺眼前好像滾落了一個球一樣的東西,忍不住仰頭向東西滾落的地方看去,買臣剛那失了頭顱的腔子里熱血狂飆而出,霎時澆了她一頭一臉。


  她吭都沒吭一聲便昏了過去。


  沈彧迴轉身,手拿白絹將染血的劍身一拭,血絹一扔,收劍便走。


  身後的緹騎不消吩咐,很快將現場收拾乾淨。


  深夜,殷素琰的閨房,人滿為患。


  送走前來診治的大夫,殷秀岳恨恨地一拍桌子,怒道:「這幫假借皇命胡作非為的奸賊,當街行兇驚嚇無辜,我定要參他們一本!」說著離案而去。


  「老爺!」殷夫人楊氏欲喚住他,殷秀岳卻早已走得遠了。


  殷府三姑娘殷素琬見狀,將楊氏拉到一旁,輕聲道:「娘,您速去爹爹書房,萬不可令他寫下參本。」


  楊氏看了看屏風后昏迷不醒的殷素琰,不忿道:「那幫錦衣衛行事不計後果,將銜蟬嚇成這樣,你爹參他們一本也不為過。」


  殷素琬搖頭道:「娘,政事我不懂,但錦衣衛之惡名卻如雷貫耳。聽說他們慣會羅織罪名構陷官員,爹爹為官一向耿直清正,在朝中固是有陳閣老這樣的好官賞識,只怕得罪的官員也不在少數,這種時候,又何必再得罪錦衣衛,惹禍上身呢?」


  楊氏聽她這一席話,覺得有理,卻還是有些猶疑,道:「你爹那個性子你也不是不知,決定的事哪有那麼容易更改?」


  殷素琬道:「娘,您只跟他說,凡事不能只看一面。今日之事,說實話銜蟬被那買臣剛挾持並非錦衣衛之過,若非那沈千戶當機立斷一劍將買臣剛斬了,銜蟬還不知會如何。如今雖是驚嚇過度,可好歹全須全尾地回來了不是?」


  楊氏嘆了口氣,道:「你說得也有理,只是,銜蟬這孩子素來膽小,經此一嚇,也不知會不會致病?她自小身子又不好,這兩年好容易看著好些了,誰知又遇見這樣的事。」想起幼*女可憐,楊氏忍不住拭起淚來。


  「娘,銜蟬心眼大,待她醒了我好生寬慰她,應是不會有大礙。您自己身子也不好,可別急壞了。」殷素琬扶著楊氏輕聲道。


  楊氏點點頭,道:「那你先守著她,我去你爹那兒看看。」


  殷素琬送楊氏出了門,轉回房裡,對守在床前的姨娘周氏以及四妹殷素玫道:「周姨娘,四妹妹,你們也累了半夜了,且回去休息吧,銜蟬這裡我守著就好了。」


  殷素玫道:「三姐姐,你還要綉嫁妝,還是我守著小妹吧。」


  殷素琬臉微紅,道:「也不急在這一時,你與姨娘先回去休息,後半夜我若撐不住,你再來換我。」


  殷素玫剛想答應,周姨娘在一旁道:「婉兒,玫兒不放心小妹,你硬趕她回去她也睡不著,不若你們姐妹倆先在這守著,後半夜我來換你們。你們正好做個伴,說說話。」


  殷素玫看著周姨娘,周姨娘向她使了個眼色,殷素玫便低下臉去,少時,伸手握著殷素琬的手道:「三姐姐,就讓我在這裡陪你吧。」


  殷素琬見狀,只能答應。


  書房,殷秀岳正奮筆疾書,楊氏帶著丫鬟端了一盞熱茶過來。


  殷秀岳滿腹心思都在奏摺上,無心理她。楊氏見狀,便屏退丫鬟,親自站在桌邊替殷秀岳磨墨。


  片刻過後,殷秀岳擱了筆,端起茶盞,這才看到站在桌邊磨墨的是楊氏,驚訝道:「夫人,這麼晚了你不休息,來這裡作甚?」


  楊氏嘆了口氣,道:「銜蟬經此大難,能全須全尾地回來,真是菩薩保佑,改日我想約上我嫂子去天界寺上個香,順便也議議婉兒與文若的婚事。」


  殷秀岳抿了口茶,道:「也好。」說著放下茶杯,拿起摺子看墨跡幹了沒有。


  楊氏看那奏摺幾眼,終究忍不住道:「老爺,這摺子,能不遞么?」


  殷秀岳眉頭一皺,還未說話,楊氏便道:「我知老爺不喜我干涉政事。只是,老爺,您知道我爹雖為商賈,一生卻最是敬慕那些書香世家,只可惜兩代人嘔心瀝血,也只培養出文若這一個能讀書的。去年放榜之時,得知文若榜上有名,我哥在我爹的牌位前哭了一夜,只說楊家總算也出了進士,真正是發揚門楣光宗耀祖,我爹地下有知,也應含笑九泉了。」


  想起岳父老泰山,殷秀岳不免心中一動。


  他與楊氏是同鄉,楊氏之父楊善祖是他們當地首富,家資巨富卻樂善好施,尤其喜愛結交讀書人,在當地口碑極好。


  殷秀岳之父本是個秀才,屢次落第之後染上酗酒賭博的惡習,本就不厚的家業在殷秀岳十歲上下便已敗光。一日殷父酒醉失足落水溺亡,殷母借了銀錢剛剛操辦完喪事,那些酒樓賭坊乃至妓*院的人便都拿著殷父欠下的借據前來要債。


  家徒四壁的殷家如何能還得起那許多爛帳?那些人便堵在門前說了許多難聽的話,時年十三歲的殷秀岳聽他們言語之中辱及母親,氣恨不過,操起門閂將一人的頭打破,殷母拚死攔住那些人叫他快跑。


  他一時心慌便真跑了。


  一路跑到河邊,才想起自己跑了卻留下母親在那裡代自己受過,便又想回去。轉念思及回去了不免要被抓進大牢,又得連累寡母日夜懸心四處求人,還不如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站在水邊看著水裡自己的倒影,他想起投水而死的屈原,想起自己今日便要步先人後塵,不免悲從心來,於是一首一首地背誦屈原的詩詞,背完之後,眼睛一閉便想跳進河中。不料身後卻突然伸來一隻手,一把扯住他道:「少年人,千年前屈原那一跳已是痛煞世人,小小年紀何故仿此悲舉?」


  這個拉住他的人,便是楊氏之父楊善祖。


  楊善祖聽他背誦屈原的詩詞,覺得他是個讀書的好苗子,於是替他還清了債務,供他讀書,在他中舉之後,更是將自己的嫡女許配給了他。


  楊善祖於他,乃是知遇再造之恩。


  「老爺,您若執意要參錦衣衛,我也攔不住您。只是,婉兒與文若的婚事,只能作罷了。錦衣衛之惡名,婦孺皆知,您縱然一身正骨巋然不懼,可文若那孩子畢竟還年輕,又是初涉官場,旁人若是存心給他下套子,只怕一頭就栽進去了。楊家數代也只出了這麼一個有出息的,我實是……實是於心不忍。這一來,不免就耽誤了婉兒,過了年她便十七了,失了這門親,便是立即著手重新尋摸,也非一朝一夕能成的事。」楊氏拭著淚絮絮道。


  殷秀岳沉默良久,終究長嘆一聲,將摺子壓到了書案底下。


  天蒙蒙亮的時候,殷素玫回了自己房間,熬了一夜也顧不得正經洗漱,在丫鬟的伺候下略略擦了手臉便上床睡去。


  睡了沒一會兒便被周姨娘搖醒。


  「娘,您做什麼?」殷素玫困得眼睛都睜不開。


  「不是讓你在那兒陪著你三姐么?怎麼倒回來了?」周姨娘問。


  「小妹醒了,三姐陪她一起躺著呢。」殷素玫閉著眼呢喃道。


  「你這孩子,不過讓你少睡幾個時辰覺,你便這般熬不得,將來可怎麼辦才好。」周姨娘坐在她床沿上嘆氣。


  殷素玫聞言,勉強睜開眼睛,看著周姨娘,半晌,鼓足勇氣道:「娘,我真的不想,不想……」


  周姨娘屏退丫鬟,看著枕上殷素玫那堆雪砌玉般的臉頰,搖了搖頭,道:「傻丫頭,你怎麼就不明白為娘的一片苦心呢?」


  「楊家是三姐的親舅家,她與文若表哥的親事又是自小定下的,您這樣貿貿然插一手算怎麼回事呢?別說爹爹不會答應,便是夫人,又會怎麼看您?怎麼看我?娘,別再想這個念頭了成嗎?」殷素玫坐起身子,懇求道。


  周姨娘執著自己女兒溫軟的手,低眉道:「我知道千句萬句,你不過就一句,不想做妾而已。」


  殷素玫被母親說中心事,咬著唇低頭不語。


  「前兩年,我心裡也想著,以後不管如何,絕不能再讓你步為娘的後塵。可這些年幫著夫人打理店鋪,見得聽得多了,為娘這想法也變了。女人的綱常里,有一條叫做以夫為天。任你怎樣的女子,若是遇人不淑,便是正室夫人,也是悲苦一世。便是僥倖遇著個好的,婆家但凡有一個人不待見你,你還是沒有安生日子可過。若是夫君人好,婆家和睦,倘或運道不濟家計艱辛,那日子也是極難過的。要夫君人好,婆家和睦,家業興旺的,這世上不是沒有,可這般鳳毛麟角的機遇,若非幾輩子積德,是萬萬遇不著的。玫兒,過了年你便及笄了,為娘如此身份,你的婚事是萬輪不到為娘作主的。你爹雖貴為二品大員,但素日里與他交好的官員並不多。而夫人因著身體欠佳,一向與京里的貴婦們也鮮少交往。你大姐嫁給陳閣老家的嫡四子,那是你爹的面子。你三姐許給楊家,那是夫人的情分。可你呢?照現下的情況看,不是低嫁便是遠嫁。凡此兩種,為娘的,都不能安心。」周姨娘苦口婆心道。


  殷素玫想起大姐殷素琳嫁給陳閣老之子時,那榮耀風光彷彿還在眼前。而三姐的夫家雖是商賈出身,可表哥楊濟麟那是有功名的,年紀輕輕地便封了翰林院檢討一職,日後在官場上有爹爹和陳閣老照應著,必然也是有大出息的。


  只有自己……家中兄長姐妹五人,只有她是庶出,雖則爹爹一視同仁,夫人心地亦是良善,家中從未有人因她是庶出而苛待於她,可正是如此,到了婚嫁之時,才更為難過。


  大姐和三姐的好前程已在眼前,而銜蟬排行老幺,爹爹和夫人又向來最是疼她,將來也必不會委屈了她。可自己呢?遠嫁無依無靠的她心中害怕,低嫁呢,若是遇著個有本事待她好的尚可,若遇著個沒本事又苛待她的,這輩子可怎生得過?


  周姨娘見女兒蹙眉不語似有愁容,便接著軟聲道:「楊家那公子你是見著的,斯文儒雅一表人才,在外,有功名傍身,在內,有家財萬貫,更重要的是,你三姐姐做他的正室,只要你攏住了你三姐,便無人會為難於你,一輩子錦衣得穿,佳肴得嘗,無憂無慮,比什麼不好?將來若能再生個兒子,好生培養,你老了也有依靠。」


  殷素玫抬眼看了看周姨娘,仍是搖頭,有些欲哭的樣子,道:「不,娘,我不想做妾。我知道你說的都對,可,三姐一向待我不薄,我卻要去和她分一個男人,我心裡膈應得慌,我們是親姐妹啊。」


  「傻丫頭,什麼叫分一個男人?那叫共侍一夫。自古便有娥皇女英傳為佳話,你與她怎麼就不能了?即便你不去,那楊公子難道一輩子就守著你三姐一人,再不娶偏房了?像你爹爹這般身在官場卻潔身自好的男人,那是少之又少的。與其便宜旁人,何不便宜自家姐妹?最關鍵的是,那楊公子在我們府上住過一年,品性老爺和夫人都很讚賞,那必是真正好的,跟著這樣的男人,便是做妾,也不會委屈了你。」周姨娘勸道。


  殷素玫伏在枕上哭,周姨娘見狀,忍不住也落下淚來,輕聲道:「姐妹幾人,要說容貌,你最出挑。心又善,手又巧,若非托生在我肚中,便是多好的姻緣都配得上。總是為娘的耽誤了你。」


  殷素玫聞言,又覺自己不孝,轉身伏在周姨娘懷中道:「娘,您別這麼說,是女兒不懂事,惹您傷心了。」


  母女倆正相顧傷懷,耳邊響起叩門聲,丫鬟惠心在外面道:「姨娘,夫人喊您過去一起用早飯,說一會兒吳掌柜過來,要盤賬。」


  周姨娘聞言,寬慰女兒一番,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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