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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一段友誼的重新開始

  恪文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外面已經散場了。工作人員正在收拾殘局。他們把銀質餐具嘩啦啦倒進一個大盆里,抽走白桌布,露出下面褪了色的木桌,剩飯通通倒進桶里,等待回收處理。眼前儘是熱鬧過後紛亂到不堪入目的喧囂,以及人走茶涼的凄冷。


  她的男伴走了,不用說肯定帶著一肚子的氣。他或許後悔選了一個會放人鴿子的女孩,今天晚上回到賓館就另選他人。人們都討厭不按常理出牌,逸出規則的人。男人來到天鵝島,為的是尋找一個賢妻良母,不是為了將就一個中途離席消失耍大牌的嬌嬌女。


  在他們還在用嬌氣任性等詞語來評價一個女孩的時候,卻絲毫不了解發生在這個女孩身上的事情。


  由於參加晚宴的人們早就離開,恪文在慧珍堂門口等了很久才等來一輛電車。她在途中下了車,在一棟二層小別墅前站定。帛雅曾經住在這裡,她被驅逐之後,現在的主人之一便成了頌薇。


  二樓的燈還亮著,顯然主人還沒有睡。恪文放輕腳步走上台階,最終立於門前。幾次伸出手,五根手指不斷揉捏變換形狀,還是沒能落在門板上敲出聲響。


  她退縮了。想到如果敲開了門面對頌薇,她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她是被一股本能驅使著來到這裡,單單因為在衛生間里聽到了別人的談話,就想著來見見頌薇。至於見面之後說些什麼,則是完全沒有頭緒。


  要和她當面對質,指著她的鼻子罵,狠狠地出一口氣嗎?不會的,恪文從沒有抱這樣的想法。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單純為了出一口氣而羞辱別人的人。


  要不裝作沒人事一樣,和頌薇重歸於好?也不行,她雖然不打算報復,但是必須讓頌薇知道自己已經知曉她所做下的事。有些事情如果不說清楚,將會永遠成為她心裡的一個疙瘩。她也不是心胸寬廣不計原則的聖女。


  當語言缺失的時候,往往是思路還沒有理清。恪文放下手,轉身離開,等她理清思路的時候,她會再來。


  或許是修好的機會,或許是決裂的開始,該面對的,總要面對。


  周六晚上的舞會,恪文簽了到,證明她來過,便走上二樓找了個角落坐下。這裡有猩紅色的窗帘作為屏障,給她提供了良好的暗中觀察的環境。


  頌薇出現了。她隨著人潮進入禮堂,像是和恪文心有靈犀一樣,進來就找了張角落裡的椅子坐下,一雙眼睛偶爾抬起來看看過往的人,更多的時候則是盯著手上的扇子發獃。不知是不是恪文的心理作用,她總覺得頌薇的眼神呆板漠然,沒有半點神采。


  付秋露和她的跟班們,這些曾經將頌薇捧成公主的人,此刻一如往常地聚在一起,和幾個最出挑的男士一起說說笑笑。上一支舞曲剛剛結束,新的一支還沒有開始,她們的呼吸帶著微微的嬌喘,笑的時候舉扇遮住嘴部,只露出粉紅的臉頰。


  連她們周圍的空氣大概都是潮熱難耐的。可憐的頌薇被排除在外,孤零零的像座寂靜的冰雕。沒有女孩願意去和她搭話,大家都知道她曾經和付秋露是一夥的,現在被拋棄了。討厭付秋露的,將怨恨轉移到她身上,想巴結付秋露的,懶得再去討好她。


  恪文看眼手錶,舞會已經過半,差不多該走了。她悄悄地從後門離開,坐車回到住處,換了身衣服,又拿了一樣東西。雖然不知道是否用得上,但帶了總比不帶好。接著,她來到了頌薇的屋子,坐在台階上等主人回來。


  那邊散場了,天空中又升起了一朵朵同心圓煙花。恪文預計頌薇要等一會兒才會回家,沒想到很快就看見電車駛過,她的身影出現在馬路對面。


  看來,她選擇了提前離場,並沒有堅持到舞會結束。


  頌薇仍舊穿著幾個星期前那條珍珠粉的紗裙。她更瘦了,裙子穿在身上有些松垮,想必沒有精力送去修改。她微微駝著背,步子沉重,還在過馬路的時候就伸手摘去了耳環。


  恪文從台階上站起來,迎上頌薇的目光。兩個人都的動作都停了下來,保持不動的狀態,沉默地對視許久。


  發生了太多事情,過了太長時間,此刻沉默才是最好的打招呼的方式。


  頌薇先從僵硬的狀態中擺脫出來,從恪文身側走過,飄渺的聲音一帶而過地說道:

  「進來吧。」


  進了屋子,頌薇打開電燈,也不看身後的恪文,一邊換鞋子一邊說:「我室友很晚才會回來,她們要多玩一會兒。」


  恪文環視四周,房間的布置十分潦草,看得出主人無心裝飾。恪文的眼睛最終定格在頌薇的背影上,她真得瘦了,不做什麼動作都能看到背上突出的肩胛骨。


  「我知道你被換下來了。」恪文說著低下了頭,去看自己的腳尖。


  「我本來就不想演,是她們非讓我上。我不是那塊料,換了就換了吧。」頌薇的語氣涼涼的。她隨手將披肩、耳環、皮包一股腦丟在沙發上,沙發上的雜物已經堆成了小山。末了,又補充道:


  「劇是付秋露的,她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幸好把我換了,沒讓我到台上出醜。」


  恪文從來沒從頌薇的嘴裡聽到如此自暴自棄的話。她所熟悉的頌薇,會對未知有所不安,但也會充滿期待。那樣的頌薇是一個內心擁有安全感的姑娘,因為她知道,就算失敗了,也有家人和朋友在背後擁抱她的歸來。


  「你來有事嗎?」頌薇一屁股坐進沙發里,敲個二郎腿問道,打斷了恪文的思路。


  恪文最後斟酌了片刻,盡量用一種不帶感情色彩的語調說:「我來告訴你,我都知道了,關於孔青的事。」


  她只想平心靜氣地告訴頌薇她心裡都有數,不想藉此發揮對頌薇做出任何道德上的批評。


  頌薇立即明白了她所指為何。她放下翹著的腿,身體前傾雙手支著下巴,盯著恪文看了好一會兒,才問:

  「你是在咒我活該?」


  「不。我只是來告訴你這件事。」


  頌薇發出一陣冷笑。這是恪文第一次在頌薇的臉上看到冷笑。


  「告訴我有什麼用,孔青已經被驅逐了。他再也不會來了。」


  她的話音里分明帶著忿恨,說到「再也不會來」時又滿含幽怨。她是真地喜歡孔青,恪文不無遺憾地心想。


  儘管知道這時常用的安慰是「會有更好的男士來」「你總會等到真命天子」之類的話,但恪文還是依照內心所想誠實地說:

  「所以我們才要放下他,向前看,關注別的重要的事情。」


  「什麼事?」


  這句話的潛台詞是有什麼事情能比找到一個優秀的丈夫還重要?有些人錯過了就是一輩子的事情——至少學院是這麼「教導」她們的。恪文還是依著所想如實回答:

  「你的家人。」


  頌薇的臉漸漸拉了下來,從沙發里站起,手指著恪文咬牙道:「你還有臉來關心我的家事?」


  恪文早料到她會有如此反應,因而並未生氣,只是輕輕嘆口氣,平靜地說道:「閔頌薇,你摸著自己的良心說,你真得認為是我做的?」


  她們兩個雖然鬧到決裂,但畢竟在一塊相處了八年的時間。對方知道些什麼,知道多少,彼此的心裡都一清二楚。頌薇當時在巨大的衝擊之下失去了判斷力,等她回過神來就會想到「犯人」不可能是恪文。


  恪文對她們的友誼還抱有那麼點信心。


  果然,頌薇慢慢放下了手,呆愣了半天,眼眶突然一紅,淚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知道不是你。等我醒悟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又拉不下臉,搞到現在一個朋友都沒有。別人都躲著我,有人還說『同性戀是會遺傳的,我將來也會生下同性戀的孩子』……」


  恪文走上前抱住頌薇,任她靠著自己的肩膀痛哭。頌薇哽咽著道:

  「阿文,你生我氣嗎?」


  「我只替你難過。」說完扶她坐下,先遞給她幾張面巾紙,讓她把淚揩乾。「你家裡現在究竟是什麼情況?」


  頌薇一個勁地搖頭:「不好,都被抓了。我爸爸……本來的那個爸爸因為還在醫院,所以只是被監視,遲早也要被送到改造營去。」


  恪文醞釀了一下情緒。同樣的話她以前曾經對頌薇說過,當時遭到了頌薇的拒絕,如今她要再說一遍,這一次要用不容商量的口氣。


  「你要離開這裡,回去料理家務。」


  又一次不出意外的,她沒有得到想要的回答。


  「他們犯了法,我什麼都做不了。」頌薇撇著嘴說,顯然她早就想過了。


  恪文不忍心指責頌薇。天鵝島從沒教育她們如何面對困難,彷彿只要找到了個優秀的男人,就可以避開一切生活的苦難。在這樣的真空環境中成長,如何能指責其中的人單純無知呢。


  「總有你可以做的事。去找熟人打點關係,找律師,找媒體……哪怕什麼都不做,就守著你爸爸,不要讓那些宗教狂熱分子傷害他。」


  說著說著,恪文的鼻子也變得酸酸的。她曾經也像只雛鳥天真單純一無所知,生活逼著她一步一個腳印探尋摸索。


  頌薇的眼中有亮光閃過,又轉瞬即逝。


  「我現在沒有錢。以前錢都是家裡寄,我從沒想著要存下來。沒有錢,離開了也沒什麼用。」


  恪文正等著她這句話,從包里拿出了準備好的東西塞到頌薇手裡。


  「這個盒子和裡面的東西都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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