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頌薇的劫難
回到家,恪文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摘下牆上的天鵝島地圖。地圖原本粘貼在頌薇的書桌上方。頌薇走得匆忙,沒有來得及將地圖取下來,也許是覺得它沒那麼重要。
成年後,女孩們的活動範圍僅限於南部的一半地方。如此巴掌大的地盤,女孩們早就踏遍每個角落了,地圖也就不再有用。頌薇將其貼在牆上,不過是從最初登島時養成的習慣。
但現在情況有所不同,這張地圖對恪文而言意義非凡。她將從北方離開此地,地圖上可以提供給她一些隱藏的信息。她可不是能耐著性子,被動地等著衛永真找上門來的人。衛永真答應帶她離開,不代表自己就無事可做。
恪文找到地圖上的北部港口,用鉛筆淺淺地在上面畫了個圈。她幾乎可以肯定,她們會從北部港口離開,遲東來的話也側面證實了這一可能。開春第一場晨會上,衛永真被士兵抓住送來,恪文就推斷她想從北部港口逃跑,沒想到現在北港也將成為她告別牢籠奔向自由的起點。
地圖上北區的情況是一片空白。以北港為起點,除了貫穿南北的一號公路,圖上沒有標出任何通向港口的道路。恪文明白衛永真每天夜裡潛入北區的目的了,她一定是在探路,尋找一條能夠安全、省時到達北港的最佳路線。
衛永真這個人雖然不是恪文容易相處的那種類型,但不得不承認她擁有超凡的恆心與毅力。
然而接下來發現的事實又令恪文憂心忡忡。她計算了一番與北港的距離,按照快速步行的速度,一個晚上能到港口,趕上早晨離港的垃圾船。但那需要一夜趕路,不能停下,這對於現在體弱多病的她來說是不可能的任務。
若不從衛永真的住所出發,直接以距離北港直線距離最近的地方為起點,那樣又進入了南部的軍事區。以衛的性格,她絕不會冒這個險,哪怕部隊里有個甘願為她冒大風險的好朋友。
看來還得找個機會和衛永真商量一下,問清她的計劃,告訴她自己的身體極限。恪文可不想被人半路拋棄,抓回來獨自面臨嚴厲的責罰。
現在回想起來,衛永真早早地就給出了免責聲明:她可以根據情況隨時扔下拖後腿的隊友。恪文雖然氣憤不已,卻無話可說。對於衛這種人,頂多給予道德上的譴責,可道德譴責對她不見得管用。
她這麼一個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的人,利益才是唯一能與她保持維繫的紐帶。利益可以說變就變,這樣的約束雖然弱,恪文卻無法改變。她安慰自己,這也是好事,等她逃出了天鵝島與恪生重逢,她就可以儘早和衛永真說再見,免談人情的牽扯。
周末的見面會,一樣的程序,一樣的自我介紹。虛假的笑容,違心的恭維。恪文明知道自己在做樣子,不僅要做,還要做得像。她需要做給別人看,為了讓其他人以為她安心留在島上,已經決定放棄叛逆的自我,準備和主流融為一體。
可有的時候,臉上的笑容無法一直維持不變——她發現衛永真還是沒來。旁人也許會以為這個大齡未嫁女是自暴自棄,而恪文卻知道她是心虛,是固執。一旦認定與費榕見面於她有危險,再怎麼勸說也是無用。
恪文難掩失望,再看費榕,他對面坐著付秋露的跟班馬尾辮,不知道這兩個人怎麼湊到了一塊。馬尾辮有說有笑,燭光照耀下一張俏臉紅光滿面。而她對面的費榕卻興緻不高,偶爾對她的話做出回應,更多的時間都來迴轉動著手上的叉子,眼睛盯著花瓶里的鬱金香。
費榕的表情恪文再熟悉不過了。她可以肯定,下周費榕不會再來了。他沒有在這裡找到心儀的女生,寧願回到北區繼續他苦行僧一般隔絕的生活。
席間,一個從未見過的女孩來到恪文所在餐桌旁。她抱著一隻首飾盒大小的紙箱子,箱子上放著便簽本和一支筆。恪文看她眼生,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她,又不敢貿然相問。
「周日話劇表演結束后,我們將有一個大家都可以參與的小節目。想請兩位寫下自己最大的夢想或是願望,放在紙盒裡。」陌生的女孩脆生生地開口。
「寫下來,然後呢?」恪文對面的男士問。
「我們會從中抽取幾個,讓主人述說背後的故事,和大家一起分享,加深了解。」
「不錯不錯,很有意思。」男士一邊誇讚,一邊拿過紙筆,寫寫停停,斟酌字句。
恪文看著他像編寫商業合同一樣小心,不由覺得好笑。旁邊的女孩忽然帶點膽怯,小聲說道:「我叫許南欣。」
一開始恪文以為她在向男方做自我介紹,正在詫異她敢直接無視自己的存在,抬頭一看,對方卻是向著自己說話。
「我是新人。」許南欣輕輕一笑,現出兩個淺淺的酒窩。
怪道看她眼生,原來是才來的新人。恍然大悟過後又是無盡的感慨,邁入成年的女孩子按照季度被轉移到成年區域。自己做新人參加首次見面會的情形還歷歷在目,沒想到不知不覺已是三個月過去。
恪文和她打了個招呼,隨便問了幾句適應與否的話。許南欣的表情更加放鬆,雙眼放光地對恪文說:
「前輩,我很崇拜你。」
她這麼一句話將男士的注意力也吸引了來。恪文不覺一怔,為自己突然多了個崇拜者感到莫名其妙。她乾笑了兩聲,反問道:
「崇拜我?」
「是。」
許南欣顧忌到還有不相干的人在場,不能說得太具體,只有簡短地用一句話表達自己的意思。
「我認為你很勇敢。」
恪文的心忽然被一種暖融融的東西包裹。她的「事迹」傳到了未成年的區域,這個姑娘知道她的事情,並且表示欽佩。這突如其來的肯定瞬間擊中了恪文心中柔軟的區域。人們要麼對她的行為嗤之以鼻,要麼施以懲罰,沒有人讚賞或是肯定。
直到今天。
面對許南欣的笑容溫柔了許多,恪文在紙上飛快寫下自己的願望,放進箱子里,站起來拍拍許南欣的肩膀,對她說:
「謝謝你。」
許南欣走後,晚餐也到了結束的時候。恪文借口上洗手間,離了餐桌,走進洗手間最裡面的隔間,蓋上馬桶蓋坐在上面,尋思需要坐多長時間才能熬到餐會結束。
她不住地想著許南欣的話,心中除了溫暖,又多了一層希望。這座島上,還有其他人沒有被完全地洗腦,擁有自己的思考判斷力。
她不是孤獨一人。
洗手間里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大多來去匆匆,恪文也藉此獲得片刻平靜,直到兩個人走了進來。光聽聲音,恪文分辨不出她們的身份。不過後來她想,辨不出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那兩人在洗手池前忙活,在「借我用下唇膏」「你睫毛膏帶了嗎」的日常對話中,還夾雜了其它聽來不尋常的對話。
「你聽說了嗎?後天演出的話劇,閔頌薇被換掉了。今天才通知的她,閔頌薇排練了幾個星期,說換就換。」女一說道。
聽到頌薇的名字,恪文的心忽地揪了起來。
「不奇怪,她本來就資質平庸。」女二對此不以為然。聽她緩慢囫圇的語速,大概在邊說邊塗唇膏。
「付秋露把她臨時撤下來,是為了給自己人騰地方。」女一補充。
「頌薇不算她的人?」
「開什麼玩笑,付秋露哪裡看得上她。明白人都清楚,就閔頌薇傻乎乎得一無所知。」
恪文聽著,心一點點往下沉。她也是「明白人」之一,而她卻沒能讓頌薇相信她說的話。
「頌薇家裡有錢,照理說也夠格。」女二說。
「可惜家都被抄了,哪還有什麼錢。」
「你說的是……」女二陰陽怪氣地說,「她兩個爸爸的事?」
她們一個大笑,一個假作噁心嘔吐。恪文聽不下去了,從馬桶蓋上站起來,準備推門出去,讓她們閉嘴。手都放到了把手上,又聽到女一說:
「不過,閔頌薇雖然可憐,倒也是她活該。」
手停住不動,恪文剎住了腳步。女二也來了好奇心,問同伴此話怎講。
「你知道譚恪文是為了和她搶同一個男人才把她的隱私說出去的,可你還記得嗎,那個男的從頭到尾都選的譚恪文。不出意外的話,他倆就是一對。」
「好像是有這麼回事,後來兩個人怎麼鬧掰了?」
女一將聲音壓低:「付秋露想整譚恪文,就告訴那個男的,譚恪文有病,生不出孩子。」
「這事和閔頌薇有什麼關係?」女二不解。
「關鍵就在於,付秋露說這話的時候,閔頌薇也在場,一聲沒吭。你想,好友都默認了,那男的還會不信嗎?」
恪文的大腦一片空白,腳下無力,手扶著隔板退回馬桶蓋上,瞪大眼睛喘著氣。
「這麼說譚恪文的做法也算事出有因。要換做我也要報復閔頌薇,和她拼個魚死網破。」
「咱們出去吧,別耽誤得太久。」
兩人迅速收拾東西,說說笑笑地離開了洗手間。恪文靜靜地坐在隔間里,很長時間像尊石像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