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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感情流露

  時近六月,萬物雖早已復甦,但還未到活躍躁動的季節。然而處在樹陰下的黑暗中,恪文清楚地看見車外的草叢裡,零星亮起幾點螢火之光。這個季節不該有螢火蟲,它們只在仲夏之夜出現。


  當不該發生的事發生時,人會覺得像是做了一場夢。裴隊長向恪文娓娓道出自己的過去,那種虛幻的感覺就像被螢火引領著,做了一場很長的夢。


  他的話很長,可是恪文事後回憶起來,卻能想起他說的每一個字:


  「我從小在聯亞區長大。你沒有在聯亞生活過,不知道裡面是什麼樣的日子。有錢人富得流油,窮人食不果腹。我還好,父母都是化工廠的工人,能勉強維持溫飽。他們對生活充滿感恩,認為沒有被驅逐出境成為流民就是萬幸。我卻只想離開那個鬼地方,再也不要聞到發臭的河水和刺鼻的空氣。


  貧民區的少年一無所有,唯一能與人拼的就是一身膽氣。天下沒有我不敢做的事,給我一包炸藥,我敢炸了聯亞區的圍牆。直到家裡人再也管不住我,他們才想到把我送進部隊。


  他們想得很美好,我會變得順從,退伍回去在化工廠求一份工作混口飯吃。但沒想到半年後部隊就把我開除了,理由是多次缺勤嚴重違紀。我沒有回家,家裡人也不敢讓我回去。我憑著部隊里學的一手好槍法通過西北公司的選拔,進入了NSF,西北的私人部隊。


  在NSF才呆了一年,我就被破格升入NSAG,就是那個特別行動小組。小組成員都是選出來的精英,許多人在NSF幹了幾十年,也進不了NSAG。而我入選的時候,才剛十九歲,是小組裡最年輕的一個。


  我的升遷由蘭道一人決定。他那時剛升為小組負責人,急需提拔新鮮的血液充作後備。那時的我,是人生最得意的時候。我更加篤信自己的人生信條:只要有膽量,沒有什麼做不成的。現在想想,真是……(說到這兒,他苦笑一聲)

  升入NSAG后,我的第一個任務是到亞洲中部的五國區秘密監視一個人。和我一起的還有小隊長和幾個隊友。我們都沒想到,監視的對象竟是一個小女孩子。


  那女孩子看上去也就十歲左右,父母不在家,一人獨自生活。她每天都做同樣的事,餵雞、打掃、做飯、賣雞蛋。她還有隻狗,白色的,下了雨才看得出本來的顏色,平時身上都是灰撲撲的。


  你大概不明白監視一個小丫頭的意義何在,我們當時也不懂。但隊長告訴我們,NSAG的行動都由蘭道親自安排,他的安排絕不會有錯,我們只需要服從即可。就這樣監視了大半個月,新的命令終於下來了。


  我還記得那天天氣晴朗,是五國區常見的天氣。女孩子那天穿了一條黃色碎花的裙子,她平時不怎麼穿這種鮮艷的顏色,所以我記得很清楚。上午命令下來了:女孩的父親今天回家,待他進屋后,立刻將其狙殺。


  狙殺的任務落在了槍法最好的我的頭上。所有人都沉默地看著我,我裝子彈的手都在抖。瞄準鏡里女孩坐在院子里,正在剖一條魚,狗在她身邊繞圈,嗅著這個稀罕物。鮮魚在五國區十分昂貴,想必她是為了歡迎父親回來。


  我的眼睛開始發花,眼前都是腦漿鮮血濺在她那條黃裙子上的情形。我做不到,無論怎麼用那些有膽量什麼都能做的人生信條激勵自己都不行。我沒膽量,我慫了,而且承認了,我沒法在一個十歲的女孩面前殺掉她的爸爸。


  沒想到不只是我,其他人也一樣下不了手。大家都在說,我們是私人部隊,不能殺害平民。這是謀殺,我們都會去坐牢。隊長也動搖了,給他的上級去了個電話。表面上是再次確認命令,實際是表達所有人的反對。如果我們犯了謀殺罪,公司的利益也會受損。


  不知是不是公司利益受損的話說到了要點,上級竟然同意修改方案。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都在為能挽救一條生命而感到欣慰。這個時候女孩的魚也剖完了,她小心翼翼地把魚沖洗乾淨,內臟全丟給聞香而來的流浪貓,氣得狗汪汪直叫。


  我正在想她可以和父親一起品嘗鮮魚的滋味了,新的命令便傳達了下來。我看到手拿聽筒的隊長臉色鐵青,心中有了不詳的預感,難道是維持原計劃不變,若是那樣我們該怎麼辦?隊長放下電話,對我們說出了上級的決定。


  『改用火箭彈,轟炸整座房子,偽造成土匪襲擊。』


  起先還只是父親,現在連女兒都要一起殺掉。火箭彈藥箱就在房間里,可沒有誰想去打開它。沒人下得了手。隊長坐了下來,他本來已經成功戒煙了半年,可是這個時候卻找別人要來一支煙。煙燃盡之後,他對我們說了他的計劃。


  他一個人過去,想辦法帶走女孩和父親,那時我們再炸掉房子。彙報情況時就說已經炸死,屍體經查驗就是本人,反正蘭道也不可能再派人來檢查。他換了一身米白色的西服,還拿了一隻公文包,裝扮成政府派來登記人口的工作人員。他本來想等到女孩父親出現再過去,但女孩父親遲遲沒有出現。


  我看到他走到女孩家門口敲了敲門,女孩步履輕快地從屋子裡飛奔出來,開門之後愣在原地,對陌生的來者感到莫名。隊長和她說了一會兒話,她竟然打算跟著隊長離開。我正在想隊長說了些什麼,就看見一道紅光從頭頂閃過,擊中了女孩家的大門。


  緊接著轟隆一聲巨響,煙塵瀰漫,我什麼也看不見了。」


  說到這裡,裴隊長陷入了沉默。他的身影浸在黑暗之中,只有一個依稀的輪廓,好像一樽歷經滄桑的石像。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重新開始了敘述。


  「屍體是我親自確認的,隊長的,女孩的。女孩的裙子上不光濺著血,還覆蓋著厚厚的深棕色磚灰。女孩父親自始至終沒有出現。


  很長時間我都不明白那顆炸彈是哪兒來的,後來才聽一個老隊員說,那是蘭道。他察覺到了我們抗命的意圖,於是做了兩手準備,安排了一架無人機。看見有成年男子進了家門,準備帶走女孩,立刻下令轟炸。他還和我說,蘭道對我們很失望。


  我退出了NSAG,回到低一級的NSF,又調到天鵝島。幾次升遷的機會我都拒絕了,寧願呆在這裡被人稱作「小姑娘的保鏢」。能保護小姑娘們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我很滿意。過去失敗了,現在還能彌補回來。你現在明白了嗎,幫助你,也是幫助我自己。」


  恪文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嘴裡不斷地說著對不起,不該讓他回憶起這些傷心的事情。她忘了兩人的身份差異,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搭在他的肩上,沒想到被抓住手腕,被他一把拉進懷裡。


  她沒有掙扎,就這樣被他緊緊擁在懷裡,下巴抵著他的肩膀,臉頰緊貼著他的脖頸。


  「我發現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我不想你參加見面會,不想讓你見別的男人。我知道這麼做違紀,可我仍然變著法子打聽你的消息。知道你出事了,我恨不得斃了那些人。」


  這一刻,恪文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她終於承認了內心真實的感情,沒有將那視為一種錯誤或者幻覺。她發現她一直喜歡這個男人,越來越喜歡,所以面對他才會心跳,才會因為他的言語而心碎。


  可誰能知道,這個時候來得如此之晚,偏偏在她決定逃離天鵝島之後。


  「上次和你爭執,我後悔沒把話說明白。你告訴我,我現在還有機會嗎?」


  恪文抱著他不願放手,心卻是漸漸鬆開。她小聲說出了回答:

  「太晚了,我不能。」


  要她怎麼和喜歡的人解釋,她很願意和他相處,但她耗不起時間,擔不起分開的風險。最根本的原因,她要憑藉自己的力量離開這裡,不想再依靠一個男人。


  裴隊長逼著她說原因,什麼叫太晚了,一切都還不晚。他可以提出申請,快得話兩三個月就可以參加見面會,他們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沒有什麼不能的。


  恪文被摟得更緊了,緊得她快無法呼吸。她何嘗不知道這些,她只是不能說出真相。


  「因為你不夠優秀,無法為我提供我想要的生活。」


  話說出口,恪文意識到她會為此後悔一輩子。


  「你說謊。我聽得出來。」裴隊長笑著說。


  恪文慢慢推開他,把貼在臉上的碎發理順,慢條斯理地說:

  「我絕不會對未來說謊。」


  車裡不是她應該呆的地方,現在的她急需外面的冷空氣帶走身上殘留的那人的體溫。她迅速背包下車,砰地關上車門埋頭往前走。


  身後車門聲響起,回頭一看,是裴隊長跟著下了車。恪文的心處於崩裂的邊緣,她對著裴隊長大聲喊:


  「不要過來!你再過來一步,我就告你侵犯!」


  樹陰下的人影不敢再動了,與黑暗融為一體。恪文忽然發現自己站在明亮處,臉上的掙扎和痛苦都一覽無餘。她趕緊轉過身疾步離開,中途不忘回頭幾次,汽車龐大的黑影蹲守在原地,人卻已經看不清了。


  淚水奪眶而出。對不起,我別無選擇,對不起,恪文在心裡將她欠他的所有道歉一次性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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