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早埋下伏筆的衝突
當人們說「我們需要談一談」時,情況多半已經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孔青做了個深呼吸,迅速低下眼眉,連著點了幾下頭。
「嗯……是該談一談了……」
「我們到外面去。」恪文說完從孔青身邊走過,徑自向禮堂門口走去,也不管孔青跟沒跟上。
她想找個安靜的地方,但是又能被人群看到。以免被某些人看見要誤以為她在「勾引」孔青,編出許多子虛烏有的污衊來,白白地挑撥她和頌薇的關係。
孔青比她晚個幾秒才走出來,一出門就站定,手插進口袋,眼睛看著堂前的台階。
「說吧。」
恪文注視著他的側臉。她討厭說話時聽者的目光轉向別處,但此時追究這種細節對她而言無關緊要。
「首先,你需要告訴你的父親,你沒有選擇我。他讓我和你好好相處,我聽了十分尷尬,不敢對他說實話。」
孔青閉上眼點點頭:「已經說了。」
「很好。第二,不管你和頌薇發生什麼情況,如果發現不適合就儘早分開。別浪費雙方的時間。」
她聽上去就像是一個粗魯無禮的中年婦女。恪文很清楚說這些話的風險,所以她向來不做以疏間親的蠢事。孔青很可能會被激怒,但她不怕他發怒——孔青如若不生氣才是更大的問題——她怕的是孔青會因為怒火聽不進她的建議。
果然,孔青面露不悅,忽然間產生了勇氣敢於抬頭直視恪文。
「你有什麼資格插手我們的事?」
恪文裝出意外的樣子揚起眉毛,道:「奇怪。我以為你會立刻理解我的意思。」
「不,我不理解。」孔青被恪文不認錯的態度搞得更惱火了。
「是嗎?上周末你拒絕我時,都不肯等到星期天,星期五晚上就迫不及待地宣布了。我以為你是個珍惜時間的人。」恪文抑制不住地吊起嘴角,儘管她並不想表現出任何嘲諷的意味。
「當時我是想……」
恪文抬起手做了個「停止」的手勢,同時搖頭表示不用解釋。
「你怎麼想都沒關係。我只希望你帶著這種態度,公平對待每個人。這樣對大家都好,至少我從中受益良多。」
是啊,她的確受益良多。只不過所謂的「益」都建立在眼淚與傷痛之上。傷口流過血,結了疤,一個聰明人會知道如何避免再次受傷。
「我說完了,你回去和她跳舞吧。」恪文輕輕鬆了口氣,準備回到禮堂內。
她的任務完成,良心已安,以後這兩個人之間再發生什麼事都與她無關了。
「都是因為我的緣故吧……」
恪文停下腳步,等著孔青說出下半句。
「……因為我拒絕了你,所以你才會說這些話來氣我。」
說出心聲對孔青來說並不容易。他回頭,看見恪文背對著他肩膀抖個不停,理所當然地以為她在哭,沒想到卻聽到了咯咯的笑聲。恪文轉過身來,她真地在笑,笑得令孔青感到莫名的害怕。
「你們啊,總覺得女人無論做什麼決定,都是因為感情的緣故。」
孔青想解釋,恪文的笑突然消失。就像天氣瞬息萬變的大海,方才尚是笑意盎然的眼睛忽然間布滿怒火與冷漠的陰雲。
「我是受了冒犯,並非因為被你拒絕,而是你拒絕我的理由。你的理由將我從頭到腳,從裡到外羞辱了一遍。如果不是因為頌薇,」恪文冷笑著搖頭。儘管語氣兇惡,眼角卻濕潤了,「我真希望你被立即驅逐,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你恨我嗎?」孔青的音調徹底軟了下去,能將人固若堅冰的心融化。
可惜恪文內心沒有堅冰,只有洶湧澎湃的大海。
「不,我只是純粹感到噁心。」
或許是被「噁心」一詞給刺激到,又或許是他的示弱沒有收穫理想的效果,孔青反彈了。
「你也不喜歡我,沒說錯吧?我花大力氣去看你,結果你三言兩語就把我打發走了,簡直把我當成一條狗。」
「我從沒把你當成動物。」恪文正色道,「我也確實從來沒像戀人一樣喜歡過你,請你相信這不是氣話。」
恪文不知道自己怎麼能面不改色地放出這種狠話,大概因為自己說的都是實話。
「那你和我有什麼不同!你說我侮辱你,你也只拿我當成離開這裡的工具。現在工具不聽你的話了,所以不高興,覺得噁心?!」
恪文面對如同山傾一般氣勢洶洶的孔青,微微笑著。
「你明知我把你當工具還選擇我,不也是拿我當繁衍後代的工具嗎?大家彼此彼此,都是窮盡算計的成年人。」恪文覺出一種避開災禍的萬幸,如釋重負般地說,「幸好我們沒在一起,不然我們兩個人的下半生都將在猜忌和憎恨中度過。」
孔青向後癱倒,倚靠在牆上,仰天長嘆:「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恪文,我等了十多年,就為了你。你在我的記憶中是那麼聰明靈巧招人疼愛……」他把兩隻手蓋在臉上,發出無力哀痛的呼號,「怎麼會變成這樣……」
恪文必須趕快離開這裡,否則會有眼淚決堤的危險。那畢竟是她童年時期跟隨的大哥哥,如今看著他情緒低落吐露心聲,怎能不令她心如刀絞。
「就讓我活在你的記憶中吧。聰明靈巧,還帶著一具健康的身體。」
快步走開,推門進屋。輝煌的燈光華美的舞曲像無形的野獸一樣撲上來,瞬間統治了她的感官。一切都像是一場夢。夢裡的人們歡聲笑語,誰知道背後有多少齟齬不合。恪文從夢中逐漸醒來,這才意識到她和孔青沒有說過一句抱歉。
星期天,為了避免雷暴影響航班。男賓們的飛機上午便飛離了天鵝島,換來女孩們哀聲一片。一周見一次的頻率已經夠折磨人了,天公還不作美,拆散受難的有情人。女孩們開始零星地抱怨天鵝島的制度讓她們失去了自由。其中並沒有丁點關於人身權利的沉重思考,只有無法見到男朋友的孤獨苦悶。
恪文想起小時候登山時,家人都在遊玩照相,自己一個人瀏覽旅遊手冊里地理氣候的介紹。手冊上說,雷暴不會憑空形成,先有大量水汽的積聚,升空遇冷,才會化作滂沱大雨,電閃雷鳴。
長大了恪文發現,任何激烈的衝突都有矛盾積累的過程,天氣如此,人也一樣。
中午,雲層徹底遮蔽了晌午的太陽,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恪文期待這一場驚天動地的雷暴,將幾日的陰霾一掃而光。窗外狂風呼嘯,屋內陰暗沉悶,所有的燈都點不亮鬱郁的氣氛。
頌薇異常地沉默,嘩啦嘩啦地翻著書頁,無法靜下心閱讀上面的字。恪文了解她,這樣的表現一定是有什麼極困擾的煩心事。問了好幾遍,頌薇一開始不願說,後來才道出,孔青臨走前對她說自己需要好好想一想。
恪文稍微鬆了口氣,說:「這是好事啊。」
頌薇蹭地從椅子上豎起上半身,瞪著她:「怎麼會是好事?」
「婚姻乃人生大事,他怎能不認真思考呢?好好想意味著他對你是認真的呀。」恪文自認說出的話發自內心。
頌薇突然將書舉起來又重重地砸在桌子上,用力拍打硬殼封面,在梆梆聲中大聲叫:「你還狡辯!我都知道是你,是你在中間挑撥我們!」
一個個的「你」和「我們」聽得恪文心上生刺,但她依然好聲好氣地問頌薇何出此言。
「昨晚我出去找孔青,聽到你們的談話了。你還想抵賴嗎?!」
恪文大吃一驚,沒想到對話被偷聽了,馬上意識到不能草率對待,希望她不要只聽了半截對話,忙拿一些平穩不出差錯的話來安撫她。
「我不敢挑撥,只希望你好就可以。」
「我們是有一些矛盾,但都很小,很容易解決。你怎麼能一面說為我好,一面讓他放棄我呢!
「我不敢這麼說。」一則不敢挑撥,二則不敢背這個黑鍋。恪文堅決否認。
「我真是受夠了!」頌薇站起來指著她,「你從農場回來后就像變了個人,變得像老虎一樣,隨時要吃人!」
恪文咽下一口口水:「如果你要說我像老虎就說吧。我不感到慚愧。你如果知道我的經歷,就會理解我的。」
「不,我不會。至少我不會理解你為何慫恿他拋棄我!」
這下輪到恪文生氣了。一次次誤會她背後作惡,頌薇怎會如此執迷不悟,活在自己的想象中對真相視而不見。她盡量控制住音量,說:「你知不知道孔青拒絕我的理由是什麼?」
「知道。他並沒有說錯啊!」
一顆焦雷在頭頂炸開。恪文後退,撞上桌角,渾身發顫,胸悶到無法呼吸。她多希望閃電擊中房頂,燃起大火,將她燒成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