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拒絕
大門剛被關上沒多久,又被粗暴地拉開。恪文衝出去跳下台階來到路邊,手裡還拿著字紙,四處張望尋找可疑的人。
這是一個稀鬆平常的上午。她看到松鼠竄過馬路,梅花鹿在遠處覓食,風吹動長出新葉的櫻桃樹,就是沒發現半個人影。
會是誰留下的紙條?恪文在外面站了一會兒,依然在想。此人怎麼會知道屋裡恰好沒人?難道說他(或者她)一直在監視屋裡人的動向?恪文覺得背後有雙眼睛在暗中觀察著自己,第一反應即是將紙張疊好收起,埋頭匆匆走回屋內。
寫紙條的人一定是了解她家的情況,並且知道恪生名字的人。這樣的人在島上用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頌薇知道,但她不會這麼做;徐院長知道,但她沒必要用這種神秘兮兮的方式傳達信息,完全可以直接告訴她;辛西婭知道,可她已經不在島上;還有一個裴隊長也知道,但他不會冒著被發現的風險往女孩家門縫下塞紙條,同樣的,他也可以直接派人來轉達。
思來想去,只有這麼幾個人符合條件。沒有可能性較大的嫌疑人,恪文不禁開始懷疑這條留言的性質,這會不會是一個針對她的惡作劇。像頌薇的人體模型事件一樣,是為了刺激她的情緒才設置的。可是這又回到老問題上,有誰會這麼了解她家的情況呢?
如果說這不是一場惡作劇,而是真正的警告。為何不把警告的原因說清楚,而是要遮遮掩掩地留下隻言片語?一則有效的警告,不僅應該說明不能做什麼,還應該說明為什麼不能,最好再添上如果這麼做的後果。眼前的留言只做到了第一條,令恪文的心像被貓抓似地難以忍受。
她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應對這則留言,是依其行事還是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兩種做法的後果分別會怎麼樣,會不會帶來連鎖效應最終為自己、為恪生帶來影響?她身邊無人可以商議探討。頌薇單純,連自家的事務都插不上手;羽娜已走,不然還可以和她說說;徐院長不值得再次信任,向她求助就是浪費時間;其他同學老師就更不可能了。
恪文原本相當習慣於獨自解決問題,這是頭一次她由衷地哀嘆一個人的無助。
時間很快來到周末。
「怎麼一個人跑到外面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問。
「出來透透氣,順便遠離人群。我咳嗽太厲害,別人都把我當成流感病人。」恪文苦笑著回答。
孔青在她身旁坐下,見她只搭著一件單薄的羊毛衫,自然地準備脫下自己的外套為她披上。恪文察覺到他的舉動,連忙阻止他。
「不用了,我不冷。」
孔青只有將脫了一半的外套又穿回去,借天氣變化給自己台階下。
「進入五月天氣開始變得暖和了。」
「偶爾風還是很大。」
兩個人同時沉默了一陣。女的陷在紛亂的思想中拔不出來,男的則一腳踏進揣測對方思想的泥沼之中。孔青沒有直接問恪文在想什麼,而是回過頭看看燈火通明的慧珍堂,問道:
「你不喜歡和大家一起用餐聊天嗎,寧可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外面?」
「我沒心情坐在裡面和他們談笑風生。」恪文覺得面對孔青,沒必要說話拐彎抹角保持淑女形象。
孔青順著她的話往下問:「我注意到整個晚上你都心神不寧的樣子,發生什麼事了?家裡有新的消息了?」
恪文抬起頭,望著公路對面的樹林。她的眼神好似夜晚的海,幽邃墨黑深不見底,底下翻湧著驚濤駭浪。孔青注視著她的側顏,在她開口回答之前打算保持沉默。
「對面的那片樹林,是狼出現的地方。」恪文忽然道。
「狼?」孔青怔住了,朝林子里打望,「怎麼突然說起狼了,你沒事吧?」
恪文沒有立即向他解釋狼事件的來龍去脈,而是微微皺著眉頭說:「孔青,你知道嗎,我在想,任何一件看似不合情理的事情,也許都只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
接著,她講述了幾周前發生在此地的戲劇性事件。孔青聽了不禁乍舌:「天鵝島是海島,怎麼會有狼!」
「所以我說,不合情理的表象之下,一定有合情合理的內核。」
孔青莞爾一笑:「你還是那麼喜歡思考,和小時候一樣。」
恪文笑不出來。她嘆口氣,手扶著額頭說:「可是當不合情理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我卻不知道該認真對待,還是一笑了之。」
孔青的笑容消失了。他半蹲於恪文對面,想以此鼓勵她抬起頭來。「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關於恪生的?」他問。
恪文這才將收到的紙條和分析出來的疑點一一告訴孔青。
「我並不想讓你牽涉進來,你和陳姨已經為此受過一次騷擾,不應再受第二次。」恪文說著不斷地搖頭。「我只是苦於找不到人一同商量對策。」
「你很快就會有一起商量的同伴了。」孔青微笑著說。
恪文不解其意,奇怪地看著他:「誰?」
「我爸爸。」
孔青一定是在逗她開心,恪文想。她勉為其難地笑出來:「別開玩笑了。」
「沒開玩笑。你母親前不久重新指定了代理律師。她指定的就是我爸爸。」孔青依舊微笑著。
恪文起初不敢相信。母親曾經極度看不上孔青父親,覺得他是個性格呆板沒有前途的律師,怎麼還會選擇他做代理律師?恪文不敢將這個問題說出來,這樣問有懷疑孔青父親的職業素養的嫌疑。
母親為何做出如此不合理的舉動,恪文痛苦地想,又是一樁不合理的事情。也就是剎那間,憑著多年母女的心思共通,恪文忽然明白了母親的心思。母親在用更換律師的方式告訴她,有什麼話儘管跟孔青的父親說,他值得信任。
「我爸爸答應了。他很快會來天鵝島,飛機票都訂好了。」
「沒錯,我想起來了。我收到過外事處寄來的信,說是新的律師會來見我,就是下個星期。啊,這真是我今天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恪文咧嘴而笑,儘管沒有笑出聲。果然如她所說,不合理之下一定有合情合理的內涵。
恪文體內的另一個自我復活了。她心情舒暢,想象明天終於可以放下擔子和孔青一起遊玩,晚上參加人生中第一場舞會。她要穿著漂亮的裙子,和孔青談笑,聊不那麼沉重的話題。她再次為上周粗魯無禮的行為道歉,又一次感謝他能無視阻礙堅定地和她站在一起。
「對了,有件事,我想現在和你說。」孔青坐回恪文身旁,說道。
「你說就是。」恪文的語氣比起剛才輕快許多。
「我不知道這個時候說合不合適……」孔青開始變得猶豫不定,「我怕……我希望你能接受。」
見他表情嚴肅,五官不自在地抽動著,像是內心經歷著不小的煎熬,恪文也壓低了音量,放慢了語速:「你說吧。」
孔青深吸一口氣,側過臉看著恪文,又很快轉回去。
「我打算今後選擇閔頌薇。」
美好的夜色,歡聲笑語的人們。晚風吹過,樹林嘩嘩地響。
「這都是我的決定,和旁人無關。你不要怪她。」孔青嘆口氣,「我很抱歉。」
「不要道歉。」恪文隔了很久才說,「告訴我為什麼。前兩周你還堅定地選擇我,為什麼突然變卦了?」
「我只能說我很抱歉。」他的嗓音忽然變得沙啞無比。
「不要道歉。」恪文又說了一遍,聲調不覺加高,「告訴我原因。再艱難的事我都挺過來了,還有什麼不能接受的。」
孔青垂頭看著地面,兩手耷在腿上,像個斷了線的木偶。好幾次他都抬起頭來,動動嘴皮又低下去,把頭埋得更低。恪文等了足夠長的時間,長到她認為孔青可以現編出一套說辭,為自己開脫。
她慢慢地站起來,轉頭對身後的孔青說:「我有勇氣接受一切現實,你卻連說出來的勇氣都沒有。」
恪文離開了。依著愛情故事裡的情節,男方會追上來,向她道歉求她原諒。可回頭看看,身後的道路空曠無人,只有昏黃慘淡的幾盞路燈。她找不到孔青不合情理行為之下的合理內涵,也許根本就沒什麼合理的內涵。
這天晚上,恪文是一個人走著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