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羽娜的選擇
在日記本上瘋狂發泄一番過後,恪文寫字的速度放慢了許多。情緒的洪峰雖安然渡過,但洶湧的委屈和不解依然沒能得到緩解。
親密的朋友在短短几天的時間裡,像被人洗腦了一樣,變成了令恪文倍感陌生的人。頌薇不關心她的身體情況,幾次語氣強硬地反駁她的話,眼中只有付秋露的好,而忘了她干過的齷齪之事。最令恪文委屈的,莫過於頌薇說她並非事事正確,否則也不會被關在農場之語。
頌薇說得那樣自然,那樣流利,像是在心中醞釀許久,找到機會一泄而出。人無完人,恪文當然不會事事正確,但被關禁閉的原因並非由她盲目自大導致。憂心家人、追求真相的心和受到的壓制、隱瞞、監視的衝突,才是導致今天這種情況的根本原因。
恪文不求頌薇能完全了解她的處境。事情發展到現在,有太多細節她都來不及和頌薇說明,對方有所誤會也情有可原。可真正聽到好友說出那番話,受到的傷害則是成倍的。箇中滋味,只有恪文自己知道。
頌薇性格單純,耳根子軟,經不起人軟磨硬泡。她不會自己產生這樣的想法,一定是付秋露給她洗了腦。付秋露只要抓准了一個突破點,就能成功挑撥她們的關係。
這個突破點,只可能是孔青。
結合頌薇之前的表現,替孔青辯白的急迫,承認選他時的尷尬,恪文意識到,頌薇大概是真得喜歡上孔青了。這道男人和朋友二選一的選擇題,恪文不是一個人在做。
事情怎麼會變得這麼複雜,恪文哀怨地埋頭思索,每次她想要什麼,事情就會往相反的方向發展。命運似乎總在跟她做對。
噔噔噔—
有人敲門,恪文收起日記本,說聲請進。只見羽娜推開門,拿著三明治和一杯橙汁走了進來。
「你還沒吃晚飯吧?」
恪文見是羽娜,放鬆地趴在桌子上說:「謝謝你,我不餓。」
「橙汁是熱的,富含維C,對感冒有好處。」
羽娜將黃橙橙的玻璃杯端到恪文面前,恪文抿了一口,手捂著杯子取暖。
「你和朋友的會面好像不太愉快。」羽娜倚在門上說道。
恪文沒有精神和她把她們和付秋露的故事從頭到尾說一遍,只簡要地回答:「我和她選了同一個男士。」
羽娜撇了撇嘴:「恭喜你,這是世上第一無解的難題。」
「我本來以為這種事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恪文嘆口氣。
「怎麼說?」
恪文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她說過『我是為你才選了他』這樣的話,而我信以為真。」說完她低下頭,啜一口甜中帶酸的橙汁。
「別嘆氣,她不是有心騙你。」羽娜手攤開,一副不以為意的表情。「她說這話時也許連自己都相信了。」
恪文苦笑著搖搖頭,找不到合適的話。羽娜看她反應冷淡,又道:「我說實話,不是恭維你。和你比起來,她沒戲的。你比她漂亮,那個男的也明顯喜歡你。」
羽娜的安慰說出了事實,但恪文不關心這條事實。她關心的是如何處理三個人的關係,怎樣才能不鬧僵。恪文啟了一個新的話題,轉移注意力。
「羽娜,你去過北邊的軍事禁區嗎?」
「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
「單純的好奇罷了。」
羽娜並不懷疑恪文的說法,將近兩個星期相處下來,她知道恪文腦袋裡裝著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時常問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
「說實話我也不是很了解,了解的話也不叫軍事禁區了。」
恪文點頭表示理解,又道:「可是你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天鵝島上會劃出一片禁區來。這裡只有一所學院而已,又不是關押犯人的監獄。」
「我倒覺得這裡挺像監獄。」羽娜哼了一聲,「沒什麼奇怪的,西北錢多,想怎麼來就怎麼來,我們哪裡猜得透。」
恪文也覺得天鵝島是一座龐大的監獄,住在這裡的女孩受到全方位的監視,與外界幾乎隔絕。可說到底,女孩們沒有危險性,不能和犯人相提並論。
「我特別好奇,禁區里都有些什麼東西,值得這麼嚴加防範。」恪文腦袋裡回想著天鵝島地圖上北區的一片空白,喃喃地說。
「你去問裴隊長啊,我看他挺器重你的。」羽娜開玩笑說。
恪文白了她一眼,懶得回應。
「你這麼說倒提醒了我,我曾聽我哥說過,他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天鵝島遭遇了百年難遇的颶風,當時情勢十分危急,所有人都要求疏散到北區避難所,所以北區至少有一座避難所。」
「大家都過去,那女孩們的手環豈不是都要報警?」恪文一下來了精神,追問道。
「這我就不清楚了,大概有什麼程序能切斷GPS信號吧。那次颶風沒有預報得猛烈,所以人們也沒去北區。」
通過羽娜的話,恪文得到一個重要信息:學院有某種應急機制,能夠阻止手環發出越界警報。這麼說來,衛永真會不會掌握了其中的奧妙,改造了自己的手環呢。
「你見過北區的士兵嗎,他們和南區部隊輪崗嗎?」恪文又針對衛永真夜半與人幽會的可能性發問。
「從沒見過。」羽娜斬釘截鐵地回答,「南區部隊的那些傢伙我基本都認識,從沒見他們去北區輪崗,也沒見過北區的人過來。北區的人像是被隔離了一樣。」
「但裴隊長會去北區,他是整支部隊的指揮官。」
「你今天好像對北區特別感興趣。」羽娜揚著眉毛,上下打量恪文。「你周末就要離開農場了,我來是想跟你說幾句話,怕你走了就沒機會了。」
恪文一看羽娜這是要做別離演講的架勢。她最受不了人煽情,趕快擺手笑道:「不用說,我都知道。」
「你知道什麼!」羽娜給她堵回去,「我必須說出來。」
她低頭沉吟片刻,方才略顯忸怩地小聲說:「真的謝謝你。」
恪文也低下頭,兩個人都望著自個兒的腳尖,半天不說話。
「不用謝我。你能自由地離開,我很羨慕。」恪文打破了沉默。
「你不想知道我什麼時候走嗎?」
「不,你千萬別告訴我。」恪文慌忙擺手,慶幸沒讓羽娜順口說出來。「我不想知道,這樣別人拷問我的時候,我能坦蕩地說我什麼都不知道。」
羽娜笑了,點頭表示理解,隨即小聲說道:「其實我有過動搖,想到兩個老人,想到農場,還有家裡的雞、羊,還有那頭齙牙的大羊駝……」
羽娜的眼中有什麼東西在閃爍。她抹抹眼角,說不下去了。恪文溫柔地注視著那張長滿雀斑,曬得紅紅的臉,心底泛起一股暖意。
「他們會沒事的。」恪文柔聲安慰她。
「是啊,會沒事的。少罵一個人,對他們的身體有好處。」
羽娜的眼角不斷有淚花湧出,需要她不斷擦拭。
「我這幾天想通了,雖然他們那樣對我,可我不恨他們。我只是更想過自由的生活。」
恪文深深地點頭,安靜地聽她傾訴。
「你呢,你媽的事我知道,你爸呢?」羽娜想止住眼淚,於是換個話題。
心臟像扭了一下,一瞬間暫停了供血,又立馬恢復。
「我父親已經去世了。」
「啊,對不起。」
「沒關係。」恪文微笑著擺手,「我很羨慕你能自由地離開。我的生活,全是圍繞著家裡人轉。他們需要我,我沒有選擇。」
恪文說到這裡突然停住,默然良久,才重新開口:「我沒有自己的生活。」
「別這麼說,見面會馬上來了,你有選擇。」
恪文苦笑著搖搖頭,就連這也不是完全出自自己的選擇。她長長地嘆口氣:「唉——為什麼離開天鵝島這麼難呢。」
羽娜有些不敢相信地反問她:「你不會登島之後一次都沒有離開過吧?」
恪文的記憶一下回到了六年前的某個下午,老師正在講解青春期男女身體發育的知識,窗外陽光明媚,知了一聲聲地鳴叫。教室門口來了一個人,把她叫了出去。
思緒回到現在,恪文平靜地回答羽娜:
「離開過一次,參加父親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