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正面對抗
恪文下到一樓廚房,確認客廳里沒人,又拉開洗碗槽上方的兩片小花簾,通過油膩膩的玻璃窗觀察外面有沒有人走近,確定無人干擾,這才點燃爐火,從懷裡拿出孔青的信。火舌從下往上,先慢后快地吞噬掉整封信。信紙上的一個個黑字在恪文眼前消失,空氣中隱約浮動著一股油墨燃燒的味道。
對孔青坦承家裡情況之後,恪文雖然心灰了一段時間,但同時也卸下了肩頭的擔子。她避免了徐院長為她選擇的嫁人離島之路,規避了賭上一生幸福的風險。這一結果暗暗迎合了她心中的某種期待,讓她鬆了一口氣。
可孔青的信再一次將局面扭轉回去。面對孔青,恪文儘管依然對嫁人離島之路充滿不安,但她難以說「不」,壓根就找不到理由對他說不。孔青可謂是符合好丈夫的一切標準。恪文鼓勵自己,這個星期天自己的「刑期」結束,可以參加一天的見面會,到時候有的是機會接觸熟悉現在的孔青。
信件燃盡,恪文將一塊塊細碎的灰渣丟進垃圾桶。在提供了短暫的溫暖之火過後,孔青的信變成了黑灰。恪文有些後悔,應該直接在廁所里燒,丟馬桶里衝掉。
第二天,恪文恢復了些許體力,打算晚上繼續跟蹤衛永真的計劃。上午,當狄醫生來電話的時候,恪文正坐在車庫裡給蕃茄盒子打標籤。車庫門打開,陽光灑進屋內,身後兩台舊式洗衣機轟隆運轉,偶爾發出吱嘎的噪音。恪文融進這幅日常生活畫中,享受著難得的平靜,直到她被狄醫生的電話拉回所處的現實。
「我剛剛收到學院的通知,他們否決了離島申請。」
「怎麼可能,不是說以我的病情不會有問題的嗎?」
嗓子忽然癢得厲害,恪文劇烈地咳起來。她已經好幾天沒有這麼咳嗽過了。她將聽筒緊緊捂住,不讓狄醫生聽到。
「官方給出的理由是以你的個人情況不宜離開天鵝島,而且島上醫院可以提供骨髓檢查所需要的設備條件。依我看,他們就是在找理由,害怕承擔責任。」
「狄醫生,您能再爭取一下嗎?我可以寫一封保證書,保證我不會有事。哦不,我寫一封免責聲明,聲明我若發生事故,學院不用負責任。」學院可能考慮到她的家人都不能陪護,所以不敢放她離島,防止出現事故家屬索賠。
狄醫生在電話那頭嘆口氣:「恐怕沒用。我已經試過了別的方法。開始我以為學院擔心我一人帶你離島容易引起誤會,於是找了一個願意同行的護士,結果他們一樣不批。」
當學院害怕承擔責任時,無論做什麼保證都無濟於事。
「我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我有權利決定到哪裡就醫不是嗎?」恪文扶著額頭問。她心裡大概猜得到狄醫生會給出怎樣的回應。
狄醫生停頓了一會兒,才慢聲說:「可學院不這麼想。」
接下來,他詳細叮囑了一些骨髓檢查的注意事項,約定周一早上到醫院接受檢查。恪文胸中不斷有血氣要往上噴涌,像醞釀蓄力的火山,可她依舊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在便條紙上一一記下要點。
「狄醫生,如果我在島上醫院檢查,結果出了事故導致死亡,會不會有人因此受到制裁?」恪文忽然發問。
「不要亂想,骨髓檢查不是什麼傷筋動骨的大手術。」說完,狄醫生立即意識到恪文並不是真的害怕出醫療事故,於是停了一停,就她話中的潛台詞說道:
「我不清楚,很難說。」
電話掛斷。恪文回到車庫,想強迫自己回到工作狀態,卻怎麼也做不到。標籤上的「天鵝島」三個字分外刺眼,她一把扯下打好的標籤,撕得粉碎。
她想到衛永真,此人曾經因為砸了院長辦公室被罰禁閉。聽聞此事的恪文當時只有驚訝與詫異,現在她卻幻想著自己也手舉鐵鎚,身處徐院長的辦公室,砸碎窗戶,將那台陰森的打字機扔出窗外,再砸爛書櫃里的石膏塑像。犯下罪行的她,開著路口那輛破車,開出島外,在水面上馳騁,一直開回家。
腦袋裡正丁零噹啷亂砸一氣,車庫門忽然打開,趙嬸走了進來,看見恪文唬了一跳。
「嚇死人了,我還以為你拿了把槍呢,像要把誰吃了似的。」
恪文的幻夢瞬間破碎。她放下盒子、標籤機,問趙嬸有什麼事。
「你來廚房幫忙,我們請了裴隊長來吃午飯,我有些忙不過來。」
恪文乖乖地跟著趙嬸出車庫,進廚房,順帶問了一句為什麼請他吃飯。
「你說呢?」趙嬸捏著嗓子反問恪文,「多虧了裴隊長的關照,學院才沒有重罰我們。我本來希望學院能把你這個惹禍精接走,但現在這樣我也阿彌陀佛,謝天謝地了。」
聽了趙嬸的話,恪文忽然醒悟到學院不肯放她走的真正原因。令學院恐慌的,不是她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脅,而是裴江源的報告。若同意她離島,身邊缺少了管制,恐怕她會調查出更聳人聽聞的事情來。
這才是學院不肯放人的原因。
怨恨之心頓起。恪文切著黃瓜,菜刀一聲聲剁在菜板上。多摻點辣椒油,辣死他;或是多放點胡椒粉,嗆死他;要不然撒幾把鹽,齁死他。然而,恪文最終否定了所有對飯菜做手腳的想法。她告誡自己,不能像某些人一樣,通過下作的小手段滿足陰暗的心理。
要麼忍著,要麼正面對抗。這才是她的正面風格。
裴隊長來了,何叔早已在門前等候多時。
「今天太陽好,咱們在後院的涼棚下吃,再開瓶紅酒。」
裴隊長揮揮手:「時間短,不用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就怕您不來喝呢。」
兩人來到後院,羽娜正在安放桌子擺餐具,恪文往外端蔬菜沙拉。趙嬸迎上來招呼裴隊長,回過頭自然而然地吩咐剛巧路過的恪文:「你去給裴隊長倒杯檸檬水。」
裴隊長剛要謝絕,恪文搶先一步看著趙嬸說道:「島上駐軍是為我們服務的,不是我服務他。」說完扭頭走掉,也不管裴隊長聽見沒有。
趙嬸臉都綠了,又不敢發作,只好賠笑著自己動手。羽娜湊到恪文身邊,低聲問她:「你怎麼了?還為上回斷網的事情生氣?」
恪文笑了笑:「沒有,只是忽然不想倒這一杯檸檬水而已。」
用餐時間,恪文保持著埋首對餐盤的狀態,聽何叔和趙嬸尋找各種話題和裴隊長聊天。恪文不是個小孩子,不會通過摔餐具砸盤子這樣的方式來表達抗議,而是始終保持著嫻靜淑雅的進餐禮儀,耐心地等待進攻的機會。
趁著何叔和趙嬸暫時找不到別的話題,她抬起頭對裴隊長說:「裴隊長,能否告訴我們您的報告是怎麼寫的?」
裴隊長「哈」地短短笑了一聲:「譚小姐終於肯說話了。至於我的報告嘛,如實填寫。」
「能否告訴我們一些細節呢,像是具體什麼詞語觸發了防火牆之類?」恪文裝出饒有興緻的表情,嘴角帶笑地看著他。
她知道,裴隊長不敢說。
「披露報告細節是學院的職責,我不敢越權。」裴隊長輕鬆應對。
「哦。」恪文若有所悟地點點頭,「那您能否告訴我為什麼天鵝島的防火牆這麼敏感,會被『天演會』這三個字觸發呢?」
從開口說話到現在,恪文一直在留心觀察另外三個人的反應。他們的臉上始終保持著吃驚的表情,卻並沒有因為「天演會」三個字而做出特別的反應。
裴隊長絲毫沒有恪文想象中的驚慌,而是靠在椅背上,從容地回答:「要想搞明白,你就得回到防火牆設立的目的。保護使用者,隔離有害信息。」
恪文的怒火蹭地點燃,眼中像射出尖刀:「沒人想要有害信息,人們只想要真相。至於有不有害,輪不到躲在防火牆背後的人來決定。」
何叔拍了下手,笑呵呵地出來解圍。恪文也不再多做糾纏,放下刀叉,不再多說一句話。
吃完午飯,儘管何叔趙嬸一再挽留,可裴隊長依然堅持要回部隊處理工作。臨走時,他突然叫住了恪文:「譚小姐,請跟我來一下。」
恪文不知道他打的什麼算盤,要打要罵隨便。誰知裴隊長坐上車,從副駕駛座上拿過一隻大信封,遞給恪文。
「我想你需要這個。」
恪文起初站著不動,裴隊長的手也就這麼懸在空中,直到恪文接了過去。他笑著向恪文道別,心情似乎沒有受到丁點影響,發動汽車離開,甩了恪文一身塵土。
恪文邁大步走向羊舍,有種衝動想直接把信封丟進食槽給羊磨牙,可在手上掂了掂,有點像本書的重量,她的衝動又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在羊舍門口,恪文撕開信封,裡面是一本舊書。封面上三個大字——
《天演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