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揮刀斬情思
晚上忽然颳起了大風。天鵝島的春天本是風季,大家見怪不怪,可這個晚上,恪文卻像個神經衰弱的病人,聽不得風吼飄窗的顫音,用被蓋把自己裹得緊緊的。
一開始風聲聽上去並沒有這麼討厭,她安然躺在床上,為孔青的到來而歡喜。她想分辨出那是怎樣一種歡喜,是舊人重逢的喜悅,還是看到儀錶堂堂的他而生出的喜愛與歡愉。被蓋褪至胸口,可她不覺得冷,身體反而暖烘烘的。不管是何種歡喜,孔青的出現,都為她點燃了內心的一支紅燭,燃燒著希望與快樂的火焰。
可是接下來,她又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人和事。
孔青的母親陳姨,曾經和母親關係甚篤情同姐妹,後來卻因為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和母親、和他們一家人漸漸疏遠。本來兩個好朋友由近到遠,最後形同陌路也是常有的事,況且她和母親都是長輩,她們之間的過往輪不到恪文置喙,但現在孔青出現在天鵝島的見面會,就註定了恪文會牽涉進兩個女人的是非中。
恪文越想越覺得,陳姨疏遠母親,是出於生物趨吉避凶的本能。
記不清母親是什麼時候學會了抽煙,什麼時候開始煙不離手,終日將面目掩藏在繚繞的煙霧之後。父親總會讓姐弟倆遠離吞雲吐霧的母親,害怕他們受到二手煙的傷害,可是卻從來不阻止母親拿出打火機點燃下一根煙。
抽煙的女人是壞女人,電視里如此說。恪文了解自己的母親,她知道她的本性並不壞,可是別人知道嗎,就算知道,又能堅持自己的意見多久?
陳姨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疏遠他們的。恪文姐弟開始發現,兩家來往少了,父母提到陳姨的次數少了,恪生問什麼時候能和孔青哥哥一起玩,得到的總是不耐煩的回答。
又過了幾年,恪文體檢通過,收到天鵝島入學的邀請函,母親的臉終於從煙霧中現出真容,禮貌地微笑著接受人們的祝賀。她面對登門道喜的人們談吐大方,舉止得體,輕描淡寫地對著兩家人的共同朋友說我的女兒將來是要嫁給高官豪門的,不會委身給哪個小小律師的兒子。
她說話的時候一定沒有忘,孔青的父親就是律師。
恪文翻出陳姨給她寫的信,仔細研讀她的遣詞造句。措辭謹慎,語氣冷淡,每一個優美工整的字都透露出一種冷漠的疏離。她在寫信的時候,也許時常停筆對著信紙斟酌良久,最終決定稱呼孔青和恪文只是「兄妹」。
恪文不敢想象,她如果知道了母親的罪名和恪生的現況,會是怎樣的反應。
窗外的風颳得更緊了,吹得恪文心中的燭火搖曳不定。恪文裹緊被子,聽了一夜的狂風呼嘯。
第二天,也就是周六,是羽娜一周一度的「幹活反抗日」。這一天,她會對父母安排下來的農活實行反抗到底的政策,雖然最後的結果都是胳膊扭不過大腿。這個周六,一家人還在冷戰,沒人來給她安排做事,她卻為了避開家裡的人,主動提上水桶,到羊舍打掃衛生。
她哼著走調的流行歌,不急不慢地扒拉乾草,沖刷地面,當她轉過身,流行歌突然變成了尖銳的驚叫。
「媽呀,你要嚇死人啊!」
恪文站在羊舍門口,已經換上了幹活的衣服,兀自去拎接滿的水桶。
「一聲不吭地裝什麼鬼,大清早把人魂都嚇飛了。」
羽娜還在抱怨恪文的悄無聲息,卻很快發現她今天臉色不對,兩隻眼睛深深地凹下去,像摳出兩個烏黑的洞。
「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羽娜上前關切地問,見恪文不回答,又搶著奪過她手裡的水桶。「身體不舒服就去休息。」
「你讓我做吧。」恪文抬起頭,臉上寫滿失眠的煎熬。「干坐在屋裡,我快瘋掉了。」說著她從邊上拿起了掃帚。
來農場一個星期,即使強迫她做那些力有不逮的臟活累活,羽娜也從沒見過這個女孩露出如此疲態。這種疲態不光是由於肉體的疲憊,還明顯來源於內心的無力。一個星期的相處,讓羽娜了解眼前的女孩不是一個脆弱嬌氣的人。羽娜自認不是一個好的傾聽者,可她還是說道:「你如果想聊天,我隨時聽著。」
恪文手中的掃帚沙沙地來回摩擦地面,像沒聽到羽娜說的話。羽娜也不再多說,埋頭干自己的活。兩個人安靜地處在一個屋檐下,誰都不急著打破沉默。
最終,還是恪文先開口說道:「如果你有一個成為階下囚的母親和一個犯了法逃亡在外的弟弟,你會選擇什麼時候告訴你的伴侶?」
羽娜對她的話中之意再明白不過。她想到昨天傍晚來農場的那名男子,他注視恪文的眼神,眼神中的笑意,笑意中的感情,都清清楚楚地表明這個男人對恪文的一往情深。
當時的羽娜站在離兩人不遠的地方,鼻子泛起一陣酸意。她不是嫉妒恪文,而是此情此景叩響了內心緊閉的一扇門。
羽娜停頓了一會兒,才回答恪文道:「沒有所謂合適的時候。你以為你們的感情經得起考驗,你以為他對你永不變心,你以為只要有愛,門第階級的差距不是問題,可是當他來到你家,看到陳舊的木屋,諂媚的家人,和後院枯黃的草地……」
羽娜扔下掃把,仰起頭,像是要把流出眼眶的東西倒回去。恪文想上去安慰她兩句,卻見羽娜很快轉過頭來,眼眶只是有點發紅而已。
「說出來你就該做好準備,你永遠不會再見到他了。」
恪文言不由衷地低語:「孔青不一樣……」
「沒有什麼不一樣。沒錯,他喜歡你,為你而來,可別忘了,他首先是個人,是人就會算計得失。」羽娜走到恪文跟前,雙手握著她的肩道:「實話告訴你吧,來我家關禁閉的女孩,十有八九都是私自聯繫外面的男人被罰的。男人沒有選擇她們,她們卻還一廂情願地相信對方的花言巧語,個個都哭花了臉求我借她們用電腦上網聯繫對方。我心軟了幾次,她們就心碎幾次。
「她們在夜裡哭,為什麼一切都和學院教的不一樣,哭完了就罵,罵什麼狗屁有情飲水飽,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恪文聽得毛骨悚然,眼前彷彿看到自己的房間里,遊盪著時哭時罵,瘋瘋癲癲的幽魂。她馬上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那些女孩沒有死,最後都覓得良人,幸福地嫁離天鵝島了。
「但她們最終還是嫁人了。」恪文小聲提醒羽娜。
「那是自然。」羽娜帶著一抹既哀憐又嘲弄的笑容道,「當她們學會了比男人還能算計,很快就嫁出去了。畢竟,人都是要生存的。」
今天這個話題尤其令羽娜心有所感,因而不由地多說了幾句。她不想嚇著恪文,說完那些令人心驚的事實之後,還給了恪文一個建議:「如果你珍惜彼此的時間,就別猶豫了,儘早告訴他,早死早超生。」
孔青來的時候,恪文已在昨晚相見的地方等待多時。她借來羽娜的口紅,擦了淡淡一層,淺玫瑰紅讓面如白紙的臉恢復神采,也讓她的嘴帶著一股血腥氣,彷彿會射出傷人的刀槍。
孔青是和頌薇一起來的。恪文大致能猜到為什麼,只有彼此互相選擇,孔青才能保證在今天的單獨活動時間,不受干擾地前來。頌薇迴避了,遠遠地和恪文招招手,在車站長椅上坐著等待。
一見恪文,孔青驚呼:「老天,你的臉色怎麼這麼糟糕!」
恪文不打算拐彎抹角了:「有件事我想了一夜,必須要跟你說。」
「我也有事一定要跟你說。」孔青展開笑容,笑得依舊溫暖明亮。他牽起恪文的手,說道:「我有恪生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