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洛家明
恪文有一瞬間希望她拿錯了鎖,洛家明拿錯了鑰匙,眾人站錯了地方——他們本該什麼都沒看見。幸好禮堂里嘈雜的人聲蓋過了同伴們的尖叫。恪文恨不得多長几只手捂住她們的嘴。
「別叫!其他人會知道的。」
一個女孩雙手一攤:「大家遲早都會知道的。」
偏在此時,洛家明上前一步,似乎要靠近她。恪文抬頭,看見他在笑。不是男子見到心儀女子時那種真誠的微笑,而是像個觀眾,饒有興緻地欣賞她的窘迫。
恪文臉上發燙,撥開人群,循著從敞開的大門外照進來的陽光,逃命似地沖了出去。腦海里沒有別的,只有帛雅的慘叫、哭喊、打濕的裙子和被分開的雙腿。付秋露遲早會知道的,今天的帛雅就是明天的她。
沒有半點被選中的喜悅,她開始咳嗽,抖腸刮肺,胃像被擰成一條繩,把沒消化完的早飯都擠了上來。酸味滿嘴,恪文緊捂口鼻,臉漲成豬肝色,總算將酸液都咽了回去。鬆開手,掌心粘著一縷縷鼻涕和口水的混合物。自己的樣子肯定狼狽不堪,她踉踉蹌蹌地繞到禮堂一側,尋了張石凳坐下,掏出手絹擦拭乾凈。她想喝點水,手卻抖得旋不開壺蓋。
「我來。」
一個男聲響起。恪文不用看也知道來者是誰。她乖乖地交出水壺。
洛家明挨著她坐下,旋開壺蓋,為她斟上半杯還冒著白氣的熱水。恪文小心不去觸碰到洛家明端著水杯的手指,小口小口地喝。
半杯下肚,恪文亂顫的肺漸漸平息。事已至此,語氣做個臨陣逃兵,不如坦蕩地和洛家明出行,讓付秋露看清二人沒有半點曖昧的舉動。她伸出手,洛家明又為她倒了半杯。
「等你準備好,我隨時可以出發。」他說。
天鵝島的四月,正是梨花盛放的季節。女孩們生活的島南部沒有高山,只有一帶連綿起伏的山丘。山上所有的登山道加起來不用兩小時就能走完。山雖小巧,妙在有水。幾灣清澈見底的山溪穿梭其間,一年三季溪水不絕。每到梨花開放的時候,花瓣飄落,順水而下,總是惹起情思。
「我昨晚就猜你不會選潘弘毅,看來我想的沒錯。」洛家明對一直與他保持兩三米距離,在前帶路的恪文說。
「我誰都沒選,棄權了。」恪文不想讓他誤會自己對他有意思。
「這些男士都不夠好嗎?」洛家明追問。
恪文拉不下臉說是,這不僅會傷害對方的自尊心,還顯得自己太沒禮貌,只能繞個彎子:「學院教我們,不能欺騙自己的感受。」
「怎麼不明說,怕傷害我?」洛家明笑道,「真是善解人意。現在也請你體諒體諒我,坐下休息會兒吧。我們已經走了半個小時的山路了。」說著找了塊乾淨的石頭坐下,摘了帽子扇風。手指上的藍寶石戒指反射陽光,在眼裡一跳一跳。
「到了山頂再休息。」恪文站在原地不動,望著洛家明說。
「為什麼這麼急,你在躲什麼人?」
恪文見他蹺只腿,打算長坐的樣子。而來時的路上,傳來男女說話的聲音。恪文忙道:「我們到人少的地方去。」
「不,」洛家明悠閑地換了個姿勢,「就在這兒。」
說話聲逐漸靠近,恪文躲也不是,跑也不是,只有走到路的另一側,和洛家明面對面坐下。一對男女說說笑笑地自拐角出現。女孩神采飛揚,見了恪文,揮揮手打個招呼。恪文擠出笑容,同他們寒暄幾句。兩人走後,洛家明起身,道:
「我知道你在怕誰。我們去人最多的地方,那個人才能隨時監視你的動向,知道你一直像躲瘟神一樣躲著我。」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不用點明付秋露的名字。恪文忽然覺得輕鬆許多,不再感覺惴惴不安,拿出水壺準備倒水緩解灼燒的喉嚨。
「你也很善解人意,為何不直接選她?」她問。
洛家明手插在褲袋裡,答:「我沒有一丁點想多了解她的衝動。」
「可你和她才見過一次面。」
「那又如何,一次還不夠做出判斷嗎?」洛家明戴好帽子,「何況我不止見了她一次。」
恪文一愣,不知此言何意。難道洛家明以前就認識付秋露?正要再問,洛家明已經說道:
「帶路吧,譚小姐。」
恪文一心要聽洛家明解釋,又要選一個人多的地方,因此帶他來到平時與頌薇登山時常去的歇腳處,半山腰一塊四五平米的石台。石台周圍沒有樹木遮擋,既可以見到路上的來人,人也可以看見他們。恪文放下包,席地而坐,拿出繪畫本和鉛筆,照著景色描起來。
洛家明也坐下來,掏出手絹擦拭脖子上的汗。他的米白色西裝絕不輕易脫下,哪怕給主人帶來體溫升高的不便。這大概是有錢人的怪癖吧。恪文裝作不經意地問:
「你以前認識付秋露?」
「不。老天,幸好不認識。昨晚散場后,我又見了她一次。」
「散場后?」
昨晚由於狼的出現,軍隊出動負責將每一個人送回住所,負責送她們的士兵必須看著她們走進門才能離開。這樣的情況下,洛家明怎麼會又與付秋露見面呢。
「對。她邀請我去她的住所。」
手中的鉛筆頭「喀」一聲截斷。恪文轉頭瞪大眼睛看著洛家明,結結巴巴地說:「你、你說什麼?」
「別緊張,我不是唯一受邀的人。她請了一群人去她的屋子裡開派對。」
「可、可是學院明明……」
「學院禁止男士到女孩住所去,我知道。」洛家明移動了一下,離恪文更近些,說,「她都不在意,我為何要在意呢?」
天鵝島禁止男女在活動時間以外見面,更絕對禁止女孩到男士居住的賓客區,或是男士到女孩的住所,原因顯而易見——萬一出了事,誰都付不起責任。恪文不敢往下問,怕知道的多了惹禍上身。洛家明像猜到她心思一般地說:
「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我坐了半個小時,聽她說了二十分鐘自己家的背景,自己的本事,又聽她的朋友誇了她十分鐘。」洛家明轉頭看恪文,臉上的表情不像在開玩笑,「她雖然張牙舞爪,實際無趣乏味至極。她選我就是個錯誤。」
「我們都以為你們會成為一對。」恪文將戳斷的鉛筆收起,拿出一支新的,說道。
「我看上去和她像是一對?傷人心。」洛家明凝視恪文說。
恪文抿嘴,以免笑出聲來:「那你為什麼不接著選衛永真?」
「我最初選她純粹是為了氣我的老爸。不代表我想被數落一頓之後,今天還要接著受教育。人們總是對我們有偏見,越是窮的人越是如此。」
他不對自己的語言略加修飾,窮這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聽著格外刺耳。
「畫得不錯,空間和構圖都還行。」洛家明不知何時已經幾乎挨著恪文了,歪著脖子評價她才出了個框架的畫作。
畫畫是女孩必修的技能,目的是打造全方面符合最高要求的淑女。恪文並不擅長揮動畫筆。她壓根就不喜歡畫畫。
「你也畫畫?」恪文問。
洛家明指指自己:「藝術史專業。」
「但你沒畢業。」
「我不需要學位來證明自己。」
說出「你沒畢業」之後,恪文一度後悔失言,害怕戳了對方的痛處,可洛家明坦坦蕩蕩,也不生氣。恪文對他的印象進一步改觀,正想多問他一些大學里的事情,卻見幾個人從大路上走來,其中一人正是早上付秋露的跟班之一馬尾辮。恪文條件反射般地想到早上的一幕,於是立刻埋低頭,鉛筆在紙上刷刷來回,冷冷地道:
「你選我也是錯誤,我棄權了。」
「譚小姐,別多想,我選你是無奈之舉。」洛家明解釋,「我昨晚就想包機離開,可何秘書告訴我見面會沒完不能走,又答應給我特權,無論選誰都能配對,我才選了你。恕我直言,貴院的女孩們,我一個都看不上。」
他無論何氏都坦坦蕩蕩的態度令人又喜歡又討厭。恪文替所有人承受了指摘,又氣又羞。她可以一條條列舉女孩們的好,暗示對方有眼無珠,但那樣只會顯得像個兜售過季水果的小販。她乾脆不反駁了,說道:
「拜託你今晚另選他人。」
「你生氣了?」
氣已經消了。恪文看著洛家明說:「正如你昨晚所說,人有自由選擇的權利,你當然有自由說話的權利。」
洛家明面朝太陽坐著,讓人分不清他是眼中帶光,還是陽光照進了眼睛。他轉頭戴上墨鏡,不再多言。
嘀——恪文的手環響了。她低頭查看,是一條簡訊息。快速瀏覽完,恪文動作麻利地收拾好東西,背上包跳下石台。
「不好意思,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等等。」洛家明叫住恪文。
恪文轉身,看洛家明坐著不動,還以為他要為剛才的話道歉,卻聽他突兀地來了一句:
「你要小心。」
恪文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乾笑一聲。一個才來島上一天的男人居然叫她小心。
「什麼意思?」
「今早知道配對結果后,何秘書來勸我不要選你。」
「為什麼?」
洛家明沒回答,而是說:「我以後不打算再來,所以才告訴你此事。你要留意,這裡不是所有的人都善良好心。」
恪文望了他幾秒,慢慢轉過頭,朝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