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殺人
第5章 殺人
朝瑤的確在“記憶”裏見過裴殊觀。
那是在李朝瑤很小的時候,才從鄉下回到京城,跟著疼愛她的舅母,去參加京城各個名流豪族的聚會。
固國公裴啟元是當朝文官之首,喜好書畫山水此類誌趣高雅之物。
他府裏新建了一山水,說是移步換景,從任意角度看都有不同的風景,此時恰逢海棠盛開之際,固國公府就舉辦了一場賞花宴。
李朝瑤當時還那麽小,哪看得懂這些東西,隻是瞧著花好看,圖個稀奇罷了,她順著岸邊往前走,不知怎的腳下一滑,就掉進了湖裏。
早春的湖水還十分的刺骨,小朝瑤雙手拍打著四處湧過來的流水,不斷濺起水花。
水爭先恐後的從李朝瑤的口腔和鼻腔湧入,讓她意識全無,腦袋一片空白,窒息感拖拽著她向下沉去,湖水即將將小小的她吞沒,她已無力掙紮。
僅剩的意識告訴她,她要死了。
但恍惚間,她好像聽見人說,
“阿嬤,有人落水了。”
“,,”
“咳咳咳,咳,咳,,”
朝瑤從夢裏醒來,那種窒息感她好像真的經曆過一般,灌入鼻腔的水嗆得她眼睛生疼。
盡管她的肺裏沒有水,那種真實的感覺也讓她有些幹嘔。
或許是因為昨天想起來初遇裴殊觀這件事,她晚上就夢到了,而這夢還是像李朝瑤那個中毒死於牢獄的結局一樣逼真。
朝瑤從地上撐著爬起來,喉頭還微微有些發癢,此時天剛剛泛青,牢房裏也是灰蒙蒙的。
首先映入朝瑤眼簾的就是散落在地上的稻草——那是昨天晚上朝瑤蓋在裴殊觀身上幫他禦寒的。
而裴殊觀跪坐在窗戶下麵,靠在牆邊,他的背脊纖瘦,挺直的脖頸白皙優美。
他的狀態明顯比昨天好了許多。
朝瑤走了過去,落座在他身側,瞧著他將瓷白的病容展示在窗口之下,昨天咬破的嘴唇已經結成了暗紅的痂。
朝瑤盯著那塊痂,心底有些癢。
他仿佛注意到了朝瑤,眸色的眸子轉過來看向朝瑤,清晨的暗光,將他的臉割裂成半明半暗的幻境。
恍惚間,朝瑤甚至以為他還能看得見。
“小姐,是您救了我?”
“嗯。”,朝瑤的聲音有些歡快,伸手在裴殊觀一雙盲眼前舞了舞,“你還記得呀。”
“抱歉。”
裴殊觀垂下雙眸,聲音還帶著高燒後未盡的幹啞,想起昨日之事,他眉頭輕擰,隻覺有些拘束,
“我看不見了,隻隱約有些光影,昨日,我並非有意為之。”
說起這件事,,
朝瑤伸手撫摸上自己的脖頸,那裏留下了些輕微的痕跡,一摸上去,就泛起些輕微的刺疼。
虧得他能記得起來。
“沒事,現在已經不怎麽痛了。”
“再說了,公子當時情形危機。”
朝瑤用氣聲小聲說話,為昨日情形增添一份緊張,也更添油加醋的說了一些抬高自己的好話,
“既看公子受難,就沒有坐視不理的道理,好在您現下無事,我便也覺得心安了些。”
朝瑤的目光逐漸溫涼下來,但聲音依舊清亮柔和。
旁邊一早就醒過來的赤虎,聽了朝瑤的話,恍如見了鬼,他家殿下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心善了?
不是說好“京城一枝霸王花,惡氣熏天十萬家”嗎?
赤虎平時的職責就是,幫朝瑤欺負人,以及防止別人欺負朝瑤。
他瞧見如此的朝瑤,便隻覺得自家殿下是不是因為前段時間學人家吃五石散,吃得腦子不清楚了。
她這副溫柔小意的模樣拿出去,不知道雷死多少京城的世家公子。
但這邊朝瑤還在繼續給自己立人美心善的人設,
“你受傷了,情況又危急,,也是無心之失。”
“我不怪你的。”
聽聞她的話,裴殊觀平靜的麵容上果然輕輕蹙眉,有了些生動的表情,
“多謝小姐,如若之後,某還有機會,定會向您登門道謝。”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窗戶灑下,落在他白瓷般的臉上,從朝瑤的角度看過去,還能看到他瓷白肌膚上的絨毛。
見達到目的了,朝瑤便滿意的收了話茬,點到即止即可。
她並不是真的想要裴殊觀補償她什麽,她想讓他對她,有或許連他自己都察覺不了的愧疚心理。
“說說你吧。”,朝瑤蹲坐得有些久了,便也學著受傷的裴殊觀靠在牆上,兩個人幾乎麵對麵,
“你在這裏幹什麽?”
她瞧著裴殊觀,縱使記憶裏的他,是那樣的清冷自持、不好接近,但朝瑤也篤定他會回答。
陽光已經灑在了裴殊觀的臉上,他睜開眼睛,對著窗戶,有些許光感從他眼裏晃過,他伸手去摸光,光從他手指尖穿過,一束一束的灑在他臉上。
“我幼時讀過一本《遊方雜記》,裏麵記載了一位魯東的先生,可以憑光辨位。”
“日東起而西落,記晨時之倨勾,午時之倨勾,暮時之倨勾,輔以植被作物之種,鳥禽走獸之類,蓋斷其位。”
知道位置又有什麽用?
朝瑤的嘴角勾出一個略帶嘲諷的笑,聲音卻有些惋惜,也有些落寞。
“唉,,”
“可是他們人多勢眾,我們就算知道了位置,也很難從這深山中——”
“大當家的!”
朝瑤正說著話,正殿突然傳來了一陣嘈雜的呼喊,眾人都被這聲音驚醒,警惕的朝外麵看去。
未被遮擋的狹窄角度中,朝瑤看見那個三角眼和個矮壯的馬賊拖著個身穿粗糙皮毛和綁腿大褲的人被拖了進來,他背上還背著沒有用完的箭矢。
李大邦趕緊向魏文報告,
“當家的,天一亮我們就護送二當家的和大東哥下山,剛走出沒多久就發現了這個獵戶,鬼鬼祟祟的,一看見我們就跑。”
“二當家的怕他暴露我們的位置,一箭將他射殺,現下已經氣絕,外麵現在草木枯黃視野空曠,不好處理屍體,二當家的讓我們把他抬回來問您怎麽處理為好。”
聞言,杵著拐杖的魏文伸手將地上已經死透了的獵戶翻了個身,獵戶睜著一雙眥目欲裂的眼睛,箭矢直直穿過他的咽喉,一擊斃命,但這些落在魏文眼裏已經是見怪不怪的場景。
“這皮襖子還沒壞,扒下來,大褲有誰用得著一並扒下,箭也留下。”
“拿去分給用得著的弟兄們,屍體暫且丟到裏屋耳房邊,等阿武拿回了錢,看貴人那邊怎麽交代,,若是需要處理屍體的話,正好將那叫裴殊觀的小子殺了一起埋了。”
“得咧當家的!”
這汴京的山上比他們山寨冷多了,他們這次出來得急,棉衣被褥啥的帶著又不方便,昨晚火堆的木柴燒光後,好多兄弟都被凍得臉色漲紅。
李大邦和王小牛對視一眼,既然大當家的讓把東西分一分,那還不是便宜了他們倆。
他倆趕緊將這獵戶給扒幹淨,一個多穿一層大褲,一個穿上了暖和的皮襖子,背著那獵戶的屍體就丟到了牢房門口。
那屍體還熱火著的,身上卻是光溜溜赤條條的啥都不剩,毫無遮攔的身體呈現在他們麵前,他的咽喉,還在淌著尚能流動的鮮血。
那雙瞪著像銅鈴一般的大小的眼睛,直愣愣的對準了牢房,
“啊——”
芸娘被嚇得花容失色,躲到了赤虎背後,她的發髻鬆散了下來,整個人都驚恐難安。
這是她第一次麵對死亡,麵對,,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恐懼瞬間到達高潮,芸娘淚水啪嗒下落,還不受控製的幹嘔起來。
朝瑤臉色也並不好看,甚至一瞬間有些蒼白。
任誰被一個死人這樣直抽抽的盯著,心情都不會太好。
牢房裏的氛圍,一下緊繃到了高點。
裴殊觀雖然看不見,但是也隱約聽到了些那些馬賊在正殿的談話,他開口問道,聲音低啞又和煦。
“他們殺人了嗎?”
“是。”
或許是剛才有些緊繃,連帶著聲音都有幾分冷硬,意識到後,朝瑤轉過頭去,不再看那屍體,像是泄了氣般,聲音這才軟化下來,甚至帶著點顫音。
“是一個無辜的獵戶。”
“哐——”
王小牛丟下死屍,注意到了牢房裏的動靜,不耐煩的拍打房門,
“別在這鬼哭狼嚎的!昨天那個小丫鬟,對,就是你,出來燒熱水!”
芸娘雖然害怕,但看到門外那具屍體,也不敢有過多的言語,臉上淚珠還未及盡,就哭喪著臉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們走後,牢房又一瞬間沉寂下來,清晨的寒風裹雜著寺廟簷鈴清脆的聲音,從窗口呼嘯而至。
“他們不會殺你們的咳,咳咳,,”
耳邊又傳來那道和煦清朗的聲音,伴隨著控製不住的清咳,風聲中夾著著叮鈴作響的鈴聲。
他在安慰她,
“可是,,”,朝瑤為了讓自己能有哭腔,還假模假樣的擠出了幾滴眼淚,“他們怎麽能殺人,,”
“喂——”
“小美人?”
王小牛將芸娘帶走,沒想到李大邦又中途折返,他斜斜的依靠在木樁上,瞧著坐在一起的朝瑤和裴殊觀,打趣道,
“你是不是喜歡他?”
嘿!
這馬賊怎麽說話,這不是讓她家小姐的名聲更臭名昭著麽?
有些事,看破不說破不就行了。
赤虎頓時就炸了,急赤白臉的轉過頭,抓起一把石子就扔過去,警告李大邦,
“大膽!我們家小姐可是你能指手畫腳的。”
“赤虎!”
朝瑤眉頭緊皺,趕緊嗬止赤虎,可惜效果不大,三角眼已經注意到了赤虎,
又被石子兒砸得生疼,三角眼眼神頓時就淩厲了起來,他一個膝蓋骨過去,直往赤虎臉上踢。
“你個小赤佬。”
赤虎本想用額頭去撞,但朝瑤剛才那一聲警告製止了他,他生生得挨了這一下。
眼見赤虎老實了,三角眼這才開心了,他又將目光轉回去,落在朝瑤和裴殊觀身上。
他們兩個坐在窗戶下麵,曙光從他們身後灑下,勾勒出頎長挺拔的身姿,形同璧人,連頭發絲兒,都在發光地彰顯他們是天之驕子的事實。
而他,卻是穿著死人衣服,人人喊打的老鼠。
一瞬間,三角眼眼裏淬滿了刻毒,他痛恨、他不滿、他嫉妒。
他指了指裴殊觀,向朝瑤陳述這個事實,牙齒黢黑且崎嶇,
“他馬上就要死了。”
“明天?最晚後天,,”
他的笑聲詭異而倉促,
“等他死了,我會把他丟到崖底,或者——”
他踢了踢地上已經死透了的快兩百斤的壯實男人,終於露出了一個發自肺腑的笑容。
“把他扒光了,,和這個屠戶埋在一起。”
“□□,像兩條死狗一樣,手攪手腿混腿的,埋在這裏。”
嘖嘖嘖,真是變態。
她剛還在那裏特地氣聲講話製造緊張氛圍,沒想到不用她著急,這些馬賊,不管做點啥,都夠她和裴殊觀喝上一壺的了。
這三角眼明明知道他們這類人,最重體麵,還要刻意用這點來侮辱裴殊觀。
“大邦哥!”,王小牛見李大邦沒跟上來,回頭喚他,李大邦見朝瑤用惱恨的目光看著自己,深覺達到了目的,臨走前,還瞧著朝瑤嬌美的臉,留下一句。
“小美人兒,到時候可不要難過,哈哈哈哈哈。”
回頭看向裴殊觀,他如玉般的病容上果然上了一層薄冰,如山水墨畫一般的眉毛微微顰蹙,麵上血色盡無。
朝瑤的手,暗暗攥上了裴殊觀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