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像一位真正的天子一樣走出去!
皇上提出要禪位太子,且這一次不同於上一次,這是沒有經過任何的商榷、且擺在明麵兒上直言出來說要傳位!
這委實是石破天驚的消息!
太平才一走,太子李隆基那邊兒還沒來得及過來呢,便有那正等候早朝、卻遲遲不見皇上的大臣一齊聚在大殿之前請求覲見。
李旦自然知道這些人是為了什麽事情來的,可他已經篤定決策,也不打算這個時候跟他們斡旋,便令他們跪安。
可群臣遲遲不走,見皇上不見自己,當即便齊刷刷的跪在殿外,叩首的叩首、揚起嗓子朗朗勸阻的朗朗勸阻,橫豎就是在說道一件事兒,即力諫皇上不可在這個時候便拋下江山、主動退位!
不用說,這情這景一眼就看出了端倪,顯然是方才失魂落魄的走出去、心中尚有不甘的殘念輾轉浮動的太平公主告知群臣的。
而殿外此刻雲集叩拜的這些人,也恰恰都是太平一黨。
李旦被吵的有點兒頭疼,便派了貼身宦官出去,將自己方才對太平所說的那些諸如“天象昭示”、諸如“順天順意”這類的話言簡意賅的轉述給他們聽,且還搬出了當年中宗皇帝時他勸諫兄長擇賢子禪位、兄長不聽結果不得善終的所謂前車之鑒。
皇帝搬出了這麽一大套看似滴水不漏的理由,殿外這一班勸諫之人也委實是傻了!不得不看清一個不容質疑的事實,即是皇帝傳位太子的心已經何其堅定!
這可委實不是一個好兆頭……
短暫的沉默之後,他們像是有了一拍即合的商榷,便又有了新的說辭。其中一個叩首後對著殿內這樣叫道:“天象玄妙,未必當真就是那樣,本是那術士妖言惑眾!”
“是啊!”又一個啟口附和著揚聲道,“即便天象當真如此,破解之法也有很多,陛下沒必要隻有傳位太子這樣一條路可走啊!”
倒還真是可笑的很,本就是件無中生有的事情,說天象昭昭不可不嚴肅對待的是他們,時今又說天象難測的也是他們!李旦心中一哂,著實嫌厭見到這一副副麵孔,便權且叫人放下了簾子隻聽著他們自己在殿外自顧自的一浪浪說話。
這時宦官忽然報說,東宮太子殿下來了!
旦染倦的眉目倏然浮起一道光,周身那沉澱的疲憊感曇然便消散!忙支使那宦官讓太子進來。
隆基著了明黃鑲金邊海棠的開闊朝服,麵色含著一抹凝重、幾分肅穆。微光中他踽踽而行,才一進來便對著父皇跪了下去!
李旦抬步向他走過來。
還不待李旦發話,隆基那邊兒便又是一陣連連叩首,同時聲息帶著些微哽咽的味道,他急急然大表心跡:“兒臣這一路過來的時候便知道了個大概囫圇,論理,兒臣這個非嫡非長的本沒有資格當太子,是父皇念在兒臣立了微功的份兒上才賜了兒臣一個太子!”於此抬首,那一雙有些朦朧的雙目看向李旦,聲息未變,“兒臣僅僅為此,心中都覺的不安寧。何況時今父皇春秋正盛,居然要傳大位給兒臣,兒臣怎麽擔當的起?您何以突然就產生了這樣的念頭?這是為什麽?”這話說的極懇切,後邊兒落下的那三問中第一問委實是自謙的,可後麵兩問委實是在向李旦要一個答案。
當然,隆基這一席話不止是拒絕,其實他有試探的成分在裏邊兒存著。
雖然他自覺自己的羽翼時今還不夠豐滿,但轉念起眼下這一日日惡化的局勢,他那噴張在血脈裏的野心和欲望便一浪壓著一浪的動蕩!這熾熱的情緒幾乎要將他灼燒!
他被太平逼的步步為營,又被父皇的太極之道折磨的困頓不堪!其實有些時候他也會想,若是當初自己就更狠一點兒,連父親的心頭愛都殺了,何妨一路絕情到底的直接隔過父親、自己當皇帝,那是不是時今這一切局麵都會不一樣?且這樣的想法這陣子以來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頻繁!
但是,他摸不透父皇的心思,也不敢去太過篤定。自己的父親原本城府就淵深,做了皇帝以後更是深比天淵都要勝三分!上次父親夜召大臣議事、後又貼己的召見了自己來說傳位的事情,可也隻提了一次就做了壓製,到現在隆基都不知道父親當時的起意是在對自己試探、還是一時心頭熱;同樣的,眼下父親這又一次的傳位之說,他也摸不透究竟有幾分真心意。所以他也不好冒然的就先做出直麵的表態,隻得先推辭、隻得先回絕。其實論及孝道也合該這樣。
李旦自己也是從複雜多變的皇權紛爭、陰謀陽算的政治幃幕中一路走過來的,對於兒子時今這樣的反應,他心裏很是理解,且這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說他上一次提出傳位還隻是一個並不成熟的構思,那麽這一次,他委實不是在逗隆基玩兒,他是極其嚴肅且篤定的,這樣的想法已經落實,已經到了不容許任何更迭的地步!
旦靜靜的看著隆基這一通真摯含情、其實多少有些場麵的話說了完,他抬手拍拍兒子的肩膀,麵色慈祥且溫暖,口吻是那樣的真摯堅韌、語重心長:“我宗廟社稷能夠安定,父皇能夠當上這個皇帝,全因你的功勞,三郎又何必謙虛!”於此微頓,不待隆基繼續接話,他頷了頷首,眼底有灼灼的星光浮動開來,聲音一瞬間高揚,“平天下之禍者,必得享天下之福!”
這猛揚起的一嗓子帶著天子的威儀、又帶著有如授記一般的神聖與莊重!周遭的空氣似乎都跟著凝固、跟著顫粟,那殿外跪諫、側耳傾聽的群臣錚地就打了一陣顫抖!
隆基的胸腔有些沸騰,他的肩膀禁不住微微起伏。父親的話那樣振奮人心,仿佛他內心深處那些動蕩的不安、那些淺淺的並不確定的猜忌,就隨著父親這一句話的落定,頃刻就雲散煙消、隻剩下一大片海天開闊無比清澈的澄明與幹淨!
情緒被堆疊到這裏,那些激動與昂揚被一浪浪推至一個極高的巔峰,李旦就著這振奮人心的勢頭繼續道:“這皇位一定是你的,父皇相信你,你也一定要相信你自己!”最後一句話落聲的時候,他似乎已不再是一位皇帝,不再隻是一位皇帝,還是一位父親,一位對兒子心心念念、載予了殷切希望與真摯賞識的,最普通、也最苦心、更最偉大的父親!
“父皇……”隆基心中霍然動容,眉峰聚攏,下意識喚了一句。
李旦打斷他:“現今天象也在屢屢昭示,天意都指向你、都明示朕將這大任交付於你!”即而沉澱了語氣,雙目中隱含了別樣一重深意,有鼓勵、有篤定、有赤誠、還有全部的信賴,旦幾乎一字一句,“天意人事都已成熟,我們父子為何不順應!”那是不容置疑的堅決,那是絕對的皇者威儀,風骨自成!
隆基的情緒很不穩定,激動與理性、欲望與親情在他的身體裏化為一條條奔騰遊龍不斷充斥、不斷纏連、不斷角逐,卻都是勢均力敵不相上下,他不能很快的梳理出一個清明的頭緒,隻是不斷的搖著頭。
李旦清楚他內心的糾葛,繼續溫言寬他的心:“你也不必疑慮。”他決計沒有半點勞什子浮虛試探,他傳位隆基的心是昭昭的,頷首後又是那般語重心長、帶著一份父子間特有的親昵貼己,口吻沉澱了許多,“你若能於父皇生前盡孝,何必一定要等到柩前即位呢!”
隆基心神一恍,即而亂緒僵定!
旦轉了轉麵,抬首後唇畔勾了一道溫溫的弧度,他笑著搖搖頭:“朕做了兩年皇帝,卻受了一生的罪!”即而歎出一口長氣,似乎心裏積蓄滿溢著的那些陳年情緒、那些已經發酵成老酒的鬱結與不得歡顏,在這一刻俱是做了雲煙般釋然,“時今,將這祖宗基業、錦繡江山親手交付於自己的兒子,看著他登基稱帝、看著他威加四海,再沒有什麽是比這件事,更令朕歡喜自成、倍感欣慰的了!”尾音又是一落,那是一種堅韌不移的信念,那信念落地生根,注定會世代傳承、生生不息!
暖陽的微光染就了李旦那張含笑的麵孔,也染就了隆基眉宇間昭著的動容。
一倏然的,隆基明白了父親的心。父親方才那句語重心長的生前盡孝的話,除了真切表達了父親一直以來所渴望的子女繞膝、合家融融的心境之外,還在委婉的告訴他,好歹要領父皇的情啊!
而之後父親那席有生之年看著兒子登基的話,又令他思緒兜轉,倏然就想起了上官婉兒臨去前,那留在世上的、留給父親的最後一句話。
在父親的懷抱裏,她說,“隻是……隻遺憾……我不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你……君臨天下了……”。那如斯媚眼永久閉合、紅顏消隕的最後一刻,她綿綿囈囈的道,“如果我也有夢想,那……這便是我唯一的,夢想了……”
上官婉兒一生終究沒有達成她的夢想,是這樣麽?又或許那夢想已經達成,隻是她的殘念未央。一定是的。
時今李旦也有夢想,他現今所剩無幾的,那唯一的、唯一夢想,何嚐不也是看著自己的兒子在自己的扶持之下一步步走向皇位、問鼎皇權,執掌江山、君臨天下呢!
親人之間愛和理解是能融化一切的。那麽,遠去故人不能達成的那縷殘念,便不要在現今這父子之間鑄成永久的一抹遺憾吧!
這時穿堂風起,滿室明黃色的簾幕合風瀲灩、招搖無比。
微光溶溶裏,旦眉心一展,忽而抬手,一把將隆基扶起來:“現在走出去,挺胸抬頭,像一位真正的天子一樣走出去!”他肅穆的神色看定在兒子的麵目間,口吻著重、語氣鼓勵又激昂!
四目相對,這一次再也沒有過多的疑慮,胸腔裏那顆動蕩漂浮了經久經久的心,就此倏然安定下來,終於安定下來!
隆基重重的點點頭,掛著這滿麵的淚水,在父親熱切又鼓勵、歡喜且由衷欣慰且百味難鳴的目光中,他轉過了身,然後邁開足下的靴步,沿著那被磷光鋪陳、熠熠點燦的大道,一步一步的向外走。
那成簇成簇躥動的光與影在他身前身後鋪陳搖曳成一樹樹的璀璨,那穿堂的風與明黃的簾幕獵獵飄轉著起舞,似乎在無聲無息的虛空間譜寫出一闋動容無比、如法加持的人間頌歌!
他就這樣走出去,一步一步,迎著微光、向著太陽。
這一道如玉的身影永遠的烙印在丹青史冊裏,烙印在曆史奔騰不止的長河與前行不停的車轍,沐染著滄桑、跌宕著盛衰,圖騰成一種雋永的姿態,千萬年永久凝結在這一瞬,一如那昔時的宇宙乾坤山川日月,經久定格、永不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