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此恨無盡,半愛半憤半無奈
隆基一路行回東宮,胸口裏始終都憋著一口氣!
抬手退了宮人,他步上院落小亭,原本是想借著這開闊明朗的格局把氣順一順,卻不想那情緒翻湧的更是劇烈……眉心驟凜、騰然一下,他氣的一拳擂在了石桌上!
手掌傳來的疼痛很是生澀,絲絲縷縷的不斷撥動他的神誌。
太平啊太平,那個女人她居然放下一向傲慢的架子扮起了市井潑婦一般的行徑、居然這樣橫遭的將了他與他的父親一軍!這個女人當真有著極複雜的內裏、極璀璨的烈性,一旦將她逼得緊了,那烈性一旦爆發,便往往是出奇製勝讓你料想不到!
眼看著就已經水到渠成的事情,卻被太平這拋卻了懷柔的手段暗處的腦筋、徑自直接的擺在明麵兒上的這樣一鬧騰,一切化為夢幻泡影不說,還令他們父子的威嚴大大折損!
隆基此刻無法克製自己這情緒,隻要一想到方才在父皇那邊兒、在那院子裏,他是如何當著那麽些宮人宦官跪在太平麵前,一口一個“姑姑”、連連不迭的賠笑臉告罪……這份屈辱感便委實令他烈火著身不能自持!偏生眼下這等境況,除了拚命的向下壓製這火氣之外,旁的事情他卻什麽都做不了、半點兒都做不得!
這時耳畔傳來一陣細碎的足步,並著有淡淡的茉莉熏香氣息飄曳入鼻息。這熏香的味道輕靈靈的,不濃也不淡,拿捏的好處恰當,才一嗅到便倏然覺的心曠神怡,心底那些野草樣彭生的情緒似乎也在此有了個微妙的克製。
隆基側首,見是自己的太子妃王氏逶迤碎步的上了這小亭,一路走過來,麵上掛著一臉真摯的關切。見隆基在看她,太子妃便又加快了足下的步子,在他近處停下:“何至於又是這樣的生氣?”溫聲細細的問了一句,口吻柔和、有若泉溪。
隆基那心跟著定了一定,努力克製住麵上的燥亂不讓自己的女人看到。他並未直接回話,隻側首歎了口氣。
其實方才皇上那邊兒發生的事情,太子妃已經知道了個囫圇大概。這等涉及到皇上、太平公主、太子的事情,自然是傳播極快,她已從宮人口中聽到了描述。故而時今對丈夫的心境、心下那些委屈和鬱悶,她多少也能感受到。
又見隆基是這麽副又惱又憋屈、更多還是無奈的模樣,太子妃搖搖頭,抬手拈著石幾上的琺琅小壺,為隆基滿了盞茶,然後遞過去:“月滿則缺、水滿則溢,這個道理殿下也是知道的,又何必為此生那些勞什子氣?”一頓又徐徐,“事已至此,一切已都過去了,不如向前看,才是正理兒呐!”不緩不急,但頗有些苦口婆心。
隆基轉身,抬手接過了妻子遞來的一盞清茶,後仰脖一口飲下去。綿綿的茶湯順著喉嚨滑下,不及酒烈,可帶著無形的魔力,就這麽坦緩不驚的,心頭洶洶燃著的火氣當真覺的被澆滅了許多。
他平了平氣,即而看向妻子:“你突忽的跟我提起這個,是有了什麽籌謀還是聽到了什麽風聲?”
相比起皇室貴族中許多擅妒擅權的女子委實不同,隆基這位太子妃王氏並不擅於爭風吃醋籠絡男人的心,她擅於的是謀、是偏向政治的謀。可她又不貪戀政權,在這謀權方麵她當真會是丈夫的賢內助!其她女人們大抵都是脂粉堆裏明明暗暗的鬥,可這位太子妃從來把這些看的極淡,似乎她的心裏從來沒有使陰謀耍手段同諸多紅粉搶丈夫的這根弦兒。
這麽位妻子委實不可多得,將門出身的她沒有那些彎彎繞的心思,卻能在時局的謀劃中一針見血、切中要害,隔過混沌局麵點破許多至為關鍵的問題!
聞得隆基在問自己,王氏頷首笑笑:“陛下跟太子是站在一起的,隻要有著這一層顛撲不破的關係,公主縱是再怎麽同陛下說太子的不是,陛下也都不會聽任她、隻會敷衍她。”於此搖頭歎歎,“隻可惜太平公主如此聰明靈秀的一個人兒,卻從一開始就沒能看清楚這一層真相,把父皇對她的每一次敷衍都當了真實,還當真以為父皇同她那個妹妹親過了同自己的兒子、真以為太子在父皇那裏的映象越來越壞了一樣!”
隆基且聽且頷首,他也想到了這一層。但是太平並不傻,她是絕頂聰明的,可太過於的篤定和自信往往是她的紕漏處!
譬如,太平之所以會認定李旦對三郎這個兒子無論是態度還是映象,都比先前大打折扣!那是因為她知道上官婉兒這一件事。
說起這個,隆基當初要除去婉兒的出發點有很多,其中一點就是預見到了太平與自己日後必然的爭鬥,而上官婉兒這個人擅於左右逢源,他委實怕婉兒會與太平站在一起對付自己!本著不一定能將人才收為己用、便將其毀去的原則,他做了這一點考慮。
可時今恰恰也是上官婉兒的死,催長了太平的自信。太平明白婉兒是李旦一生摯愛,而隆基卻殺死了父親的心頭愛……故而她認定了李旦會在心裏恨死了恨毒了這個兒子!認定了李旦之所以看似還在顧惜父子之情,是因為忌憚這個兒子!故而她才對自己那一遭遭其實幼稚的離間手段那般自信。
這位公主當真不知道該怎麽樣形容了!聰明起來饒是誰也無法比過她,可愚笨起來居然也這麽惹人哭笑不得!
王氏見丈夫好像陷入深思,便將身子落座下來,緩緩然遞近著繼續:“因為她認不清這一層、辯駁不得皇上其實是向著太子的,故而她才會越來越無收無束。時今公主越是這樣刁蠻跋扈,死期便越近了!她惹怒了皇上、引起了皇上的忌憚,那麽與她針鋒相對的就不止是太子一人,還有皇上……”尾音徐徐然,斂眸一凝。
隆基目色一亮。
太子妃頷首幽幽:“臣妾近來這陣子,隱隱聽到有人這樣說,‘當今天下便就隻有太平公主,卻不知道還有什麽東宮太子!’”於此把身子向隆基那邊兒探探,抬手撫上他的背脊,“從這話兒裏不難嗅出,太平公主她結黨營私,已成現實。先前她與殿下的衝突還隱在暗處,時今卻是這般大刺刺的掛在了明處、如此的公開化。”微緩口氣,“她不把太子放在眼裏便也罷了,可聽聽這民間的流言,有人隻認公主不認太子,這太子本是皇上親自冊立的、又是未來的皇帝,是與皇帝同體的。那是不是能說……太平公主她連皇上都沒有放在眼裏、煽風點火的鼓搗天下人隻認自己不認皇上呢!”落言幹脆,最後一句話字句緊湊、氣韻逼仄。
隆基心中一沉澱,陡然聽出了妻子這話是什麽意思。妻子是在提點他何不借此為由頭,就像當初給韋太後扣了與女兒毒殺中宗的大帽子一樣,也給太平公主扣一頂帽子,就說她結黨營私大有謀逆之心!
可這個計劃終究隻能是計劃,現今決計不是個穩妥可行的良策。試想,父皇親自下旨欲要把太平安置在洛陽,就隻這麽個懷柔之至的政策,太平那邊兒都給頂了回來,以至他們父子以失敗告終。這便連給太平公主換個地方都做不到,何況說她謀反?不得不承認,太平時今的地位和威望,他們是不敢輕易便去動她的!
他與父皇都需要時間,需要權且與太平公主逢迎互動打迂回戰,待得一朝根基穩定羽翼豐滿,再從長計議另作打算卻也不遲呐!
不過太子妃這一番近於撫慰的話,還是令隆基心裏覺的好受了許多。他轉目看向了自己的妻子,旋即向她走過去,俯身抬手,忽地一下捏住她的下顎抬起來,對向她一雙微染驚惶的眼波時,目光和聲音卻都是那樣溫柔:“你這麽幫著我針對她,就不怕她死了之後,我念起她時恨你、登基之後廢了你……”
王氏一恍惚,旋即明白了丈夫口裏的那個“她”,指的是太平公主!
隆基與這位年輕姑母之間的過往,身為正妻的太子妃心裏亦有著明白。可即便那樣又能如何?時局是不饒人的,宿命是無法抵抗的!在直白的現實與感性的幻念之間,渺小的人除了沉浮什麽都做不到,從來都如是!
她的眸光點了淺淺的水潤,就這樣瀲瀲柔和的對上他灼灼的眼,好似兩汪救贖蒼生的甘露:“殿下會麽?”一倏然心柔念靜,聲息與神色皆是那樣柔和、那樣飄幽。
隆基別無一言,對著妻子瑩瑩的粉唇俯身便吻下去。
湍急的情念在這一時做了淋漓的宣泄,他迫使自己在這一瞬卸下所有堅強的防備、放下所有疲憊的抵禦,拋卻塵俗、忘記一切!模糊那些舊日的恩恩怨怨愛恨難歇,忘記曾經浮世清歡過往流光,忘記感業寺,忘記洛陽,忘記韶華,忘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