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武皇魂離
武皇她是一個女人,但她一生一世所經曆的人和事卻又遠不止是一個女人、甚至一個普通的人所該經曆的。相比起來,她已超越了太多,她這副身子其實有著太多負重。這到底是她的幸運還是不幸?
不管是幸還是不幸,其實這一直都由不得她自己來選擇。她與旁人沒有什麽區別,即便她貴為皇者,即便她身係天命,說到了底她也隻是一個人,一個渺小且無力真正與天抗衡、甚至自己都無法將天命洞悉的何其渺小的人!
最初時她義無反顧的跟在李治身邊,不是因她愛上了這個在平和的日子裏倏然闖入她的生命、在黯淡的流光中重新點起她希望的這個人,而是因為命運的安排,她隻是順著命運早已鋪陳好的道路緩行、順勢的走下來,如此而已。
細細想來,遇見她、對他動心、愛上他、與他身份有了懸殊、佛寺分別、重回唐宮、成為昭儀、成為宸妃、成為皇後……甚至往後的天後、太後、乃至人皇,都從來沒的選擇,都隻是命運欽定好的一段段安排!
初衷本質並非謀得這江山、登基為帝皇。沒有一個女人生來就願意去做一朵凜冽帶刺的霸王花,若一個女人當真有一朝成了一朵霸王花,那要麽便是飽經世上諸多不恭與磨洗後發生了質的改變;要麽就是命運的欽定使得她漸於歲月的長河之中退去本質、消磨掉柔軟的外表而順應著一浪浪堆疊而來的天命。但無論是哪一種,終歸都是極令人心疼的。
武皇的初心是做好一位賢惠且有德行與幹才的、可助丈夫成就偉業豐功的妻子,但時至如今,卻忽然如此後覺的發現,自己已在不知什麽時候,於生命的漩渦裏早便遮迷了眼瞼、萎靡了心性……
惶惶然回首,卻發現早已偏離了當時那懷簡單的初衷太遠太遠……意念已轉,再多遺憾,也隻是空談。
怎樣百感交集、怎樣滿目蒼涼!
高宗李治若是有知,他會不會怪她?怪她在他去後亂了他的朝綱、壓製了他的兒子、惑亂了他的江山、改製了他的基業?
還是會感激她將這份他遺留下的家業躬自打點、兢兢業業,整飭打理的更加繁榮昌盛不輸於前?
無論如何,卻也不需要過多計較了吧!因為時今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橫豎我把江山重新還給了李唐,治,帝陵深處、九泉之下亦或者是碧落之上的你可開心?你可欣慰……
燭影娑婆,女皇將那一雙漸趨渙散的長眸緩緩然閉合了一點。
是時已逢子夜,有滿殿瓊瓊之色暈染開來,她心知道,那一盞盞雕鏤青蓮花的燭台裏定已有了半盞燭淚;還有半盞,是蕭蕭淡風。
便如是映映扯扯,將那些漸趨遠去的昨夜殘夢好一番整整合合;盡隨風、已成風。
歡忭也好,嗟呀也罷,到了頭誰也不過三尺埋荒塚,一弦失跡蹤……
隨著記憶的漫溯如潮,那個無怨無悔愛了她一輩子、護了她一輩子、交付滿滿一顆真心於她一輩子、跟她相依相偎相攜走過風風雨雨大浪小浪一輩子的男人,她發現自己越發的想念了!
乘著夜風幻化出的無形的翅膀,武皇仿佛重新回轉到了最初時的那段單純年景。
記的當時,那樣純純嫩嫩的女皇……不,那時的她還不是女皇,甚至連曌兒都還不是,媚娘都還不是。那時的她還是華姑,武華姑,他的華姑姐姐,他一個人的華姑姐姐。
他是皇子,是晉王爺,是那樣風姿明豔高貴無匹的少年。他們之間有著那樣懸殊的身份差距,在他麵前她便顯得那樣卑微,似乎她隻能躲在那樣一個無限卑微的小小的、低低的位置上,一點一點偷偷仰望著他的高度、窺探著他的高度。
命運的平行線合該是一生都不會與他交集,但是那時的她又怎麽會想到,有朝一日她自己會處在一個再也無人可以匹及一二的無盡高度,周身上下散發著萬道璀璨的金光,身披天錦、雙足生雲,揚著風的經緯、抵達本該無可抵達的般若境地、神佛的彼岸……
細細想來,就在那段最初的也最純潔無暇的日子裏,隨著宿命的欽定碰麵,他們之間便已經有一痕深厚的感情如此靜悄悄的深滋漫長。
暮然回首,牽牽絆絆從來都是斬不斷的!他與她之間那脈脈的愛情既是一點一滴的淺流慢露深滋漫長、也是他一廂情願一見鍾情的磐石認定。無論是怎麽樣,兜兜轉轉的,最終都是走到了一起、還是走到了一起,且彼此之間這樣情深意篤、堅韌若斯。那麽這一生還要再計較些什麽?得以收獲這樣一段愛情,他神明般賦予她的愛情,夠了,足夠了!
當時的她不會知道,她的一生將會何其波瀾壯闊,那是遠不止一個區區“愛情”便可以涵概了全部的……
有風穿堂,滿殿燭影合風飄曳,武皇雙眸微染朦朧,倏然間光影錯落、時空交疊,何其相似的場景,儼如當初治的離世。
那也是在這樣一個此夜闌珊的時刻,滿殿燭火一懷影綽……
在這最後的最後,她想起了當初高宗離世之時的情景……
時光本就是一個虛幻的障眼假象,悲苦時一瞬萬年、歡愉快樂萬年一瞬。佛語有雲: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逢;千年修的共枕眠,五百年修的同船渡。
佛語有雲:有其因,必有其果。
佛語有雲:即種因,則得果,一切命中注定……
那麽,那麽究竟是一株什麽樣的善花盛放飽綻後,才開出了這樣一重離合悲歡的美麗花朵、結出這樣靈傑的珍饈果實呢?
燭火曳曳,滿室昏沉,女皇眼瞼起了些朦朧,唇角隻是薄薄的牽了一笑。
香爐裏幽嫋的煙氣牽動的視野之間有若瓊台白玉鑄成的墳,那時,陷入彌留的高宗曇然頓首,顫悠悠的引袖將內侍宮娥盡數退去,隻留下他的媚娘。
在一段不大靜好的歲月長河中,他們始終相依相偎著一路走過來。那麽久的歲月都走過來了,卻不肯再陪伴她走完一生路程的最後那一段麽?當時的她這樣想著。
黃的幕、紫的帷在燭影並著夜波裏垂懸依依,她等待這個男人可以如昔時感業寺裏一樣信守誓言、接她回家。
家,有他的地方、有她的地方,就有家、就是家!
恍若驚覺,原來她在他去後獨活於世的這幾十年,居然一直都是一個伶仃的旅人,從來就不曾有過一個穩妥的家?!
恍若驚覺,她的生命原來早就已經抽空了不是麽……
大半生的時光、幾十年的相伴,正如世上許多夫妻一樣,即便他們之間再親密無間也並不是沒有過隔閡。但那又怎樣呢,在隔閡與爭執過後,他們依舊琴瑟和鳴、感情甚至更勝於昨。
她的一生,從被一個人愛、到學會去愛一個人,從為人妻為人母、到得享權利帶來的至高無上的巔峰……她的一生是他成就。如今寥寥之境,她從沒有一刻似現在這般的急劇渴望,渴望即刻回到他的身邊、渴望見到他!
是在夢裏麽?或是夢剛剛開始、還是夢已經結束呢?
她真的見到他了!
那樣猝不及防的,一行渾濁的淚順著女皇滄滄的麵孔蹣跚而下,在麵靨上留下一道晶耀的痕跡。
萬物玄清,最後一絲光線協和成了一線險天;眼瞼低垂,女皇終於闔上了一雙閱盡沉浮萬事的鳳兮眸子。
她累了,真的累了,撐不住了、也不想再撐下去了……好辛苦,好辛苦啊!
一倏然隱有未央之極樂,耳畔梵音如潮、陰暗的視野在這一刻重新變的明亮而鮮豔!她看到了李治,他還是那樣卓爾翩翩一襲客塵……他對著她慢慢的笑了,他向她穩穩的伸出了手去。
他道:“媚娘,我想你,與你分別的這若許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你做的很好,已經足夠好了;接下來的一切,興亡寥落、賢明平庸,就都留給孩子們吧!來,我們一起回家!”
她笑了,陀醉的穿堂風染就了縈索的寥落,最後的回憶到底還是戛然而止在了對治的相攜相牽、一路飛跑奔騰向前之上。
“好……”淚波如織,卻不曾將這明媚清晰的鮮豔視野遮迷了半分去。她抬手,交付予全部的信任,將手搭上了他的掌心,感知著自那其間傳來的那樣真切的、脈脈如織的一痕當真可以觸及到的溫暖如潮,“好,一起……回家。”
重自洛陽遷都長安之後的李唐王朝,迎來了它回還歸鄉後的第一場蕭蕭夜雨。
則天大聖皇帝崩於上陽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