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上陽囚皇
神龍政.變從開始到爆發,之所以獲得這樣的成功、達到理想中的最終目的,這之中縱然離不開縝密的籌謀與嚴整的幹才,卻也不得不承認乃是順應了冥冥中一段天意。
雖是打著除去佞臣張昌宗、張易之的旗號變革,但誰也明白這二張兄弟其實隻是一個突破性的借口而已,其主要性質、主要針對者自然不是二張,卻其實也不是武皇。
武皇本就已經做出了日後傳位太子、還政李唐的決策,且神龍政.變並沒有改變這一決策,而相反還讓這個目標提前做了實現。這麽說來,不過是對武皇本已擬定好的決策做了一道催化劑的作用,並不需怎生通過此舉來迫使武皇改變路數、更迭議事日程。
正因如此,故在這之後,武皇身後的武氏子弟並沒有因政.變而受到怎樣的衝擊,武家的勢力還在,且這一派勢力已在武皇當政的若許年間深滋漫長、不動聲色積累的相當根深蒂固了!
又加之這一場興兵宮禁的核心組成部分,其實是不分官職、不分姓氏,俱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即希望李唐皇室成功還政、憎惡隱有亂政之嫌的二張幹擾武皇決策之人,日後必定皆為肱骨。
故而,在這一場浩浩蕩蕩的政.變之後,除卻原有的權勢力量之外,自政.變之後又湧現出諸多新的力量。且原有的力量根深蒂固,新生力量又是自這樣一些立了大功、獲得升遷的人馬中湧現而出……如此看來,神龍政.變過後這座美麗巍峨的唐宮盛世將要迎接到來的,是一個百花爭豔、群雄並起的崛起之紛亂局麵!又不知會滋生出怎樣新生的煩惱了。
但這一切也都是後話,無論如何,這場神龍政.變所帶來的政治利益到底雄厚,且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自然是利遠遠大於弊!
終到底逃不過這樣一個欽定的事實——武皇的時期已經結束,她浩蕩坎坷走來的這一生、苦心費力經營的這一世至高權利的巔峰時代,自此後順應天道規律的黯然寥落、化為天邊一道最璀璨的流星!
一朝天子一朝臣,帝國的天地換了一換,新舊勢力間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全新的碰撞與交鋒。
在這之後一切都極是順勢,最直接的便是女皇武則天被囚於上陽宮,次日傳出旨意,命太子李顯正式監國;又次日,武皇昭告天下、宣布退位;再之後,正式傳位於太子李顯。
這一班班聖旨,如是由女官上官婉兒親筆書寫!
當心已黯淡、萬念已寥落,人的身子骨也就跟著以一種極快的勢頭凋朽零落、迅速消亡!
仿佛隻是一夜之間,武皇迅速的枯萎了下去。
曲終人聚散,大勢作惘然,上陽宮裏的武皇真正重新靜下心來感悟自然。就著夜波如許,她隔過半掩的窗子凝目望月,雙眸離合的似乎噙著一汪盈盈的霧靄,卻極是安詳平和。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在這冬季清冷、寒風蕭蕭的此刻,倏然一下子,她恍然發現這月亮,已經圓了呢……
委實,是圓了。
因為她知道自己再過不了多久之後,便可以去跟那個人團聚了!
幽曳的蓮盞中那冉冉燭火交織橫疊著,將眼簾視野打出一層錯雜綜疏的幽光,燭蕊在空中打了個結。
一尾黃紗垂下來,映著一旁繡屏山水,素彩流墨圈圈點點的在夜光的波及下隻是覺的極淡極淡,淡到連大手筆的自然造化都給掩了嬈麗萬千;淡到一切一切水色山光、萬物蒼生入在眼裏都失了原有的一切顏色;淡到,這樣的蒼白灰黑而孱弱無力……但並不失其靈動,且正因了這份素色的淡泊而更顯出一種素日裏不大能有幸見到的,人間留存著的一段風骨中最本質的、積沉下來的一些東西。
武皇整個身子綿軟軟的癱在分明精致美麗的雕花纏枝軟榻上,錯綜的黃色簾幕一如往日一樣造勢出無上的帝王威儀,但今時今刻入在眼裏隻是覺的嘲諷。
此刻的武皇,已經再也無力了。
旁的一切,那些繁華那些潦草、那些鼎沸那些寂寞、那些熱鬧與人世裏的一份離合聚散以及沉浮起落,一切的一切在時今看來隻叫她覺的疲憊,甚至於這份疲憊的心境都已沒有!
因為能感覺到疲憊便說明還有生命力在這副身子裏依稀漫溯,而武皇除了一片虛空、滿眼的空、莽莽蒼蒼無窮無盡的無了一切的空……就什麽都沒有了。
她的時代已經過去,正如最嬌豔壯烈的牡丹開過了她的花期。
此時此刻的聖母神皇,那個昔時曾那樣高高在上的、得著天命的神佛天女一般的君者,已經成為了一個嶙峋枯槁的垂垂老叟,已然失去了全部的水潤與戾氣。一眼過去,除卻一身勾著金絲銀線的丹鳳華服將她這樣尷尬無限的身份呼之欲出之外,單看她整個人,與神都坊間普通的同齡老者已經再也沒了區別,甚至更要蒼老憔悴!
長歌一曲能當哭,幾多長恨意難平!
太平、婉兒……嗬,我此生此世放在身邊愛之信極的兩個人;尚且留存在世的暗暗告誡自己一定,一定要好好珍惜的最信、最疼的兩個人。想不到,想不到啊!終到了頭,怎麽都沒有想到卻是你們兩個人讓我得以永久的安息!
嗬,這又是多麽可笑的事情?
事情已經發生了,做都做了,我自己都已經認了,便希望你們也認了吧!就不要再於人前人後、明麵兒或者是你們自己的內心裏尋找過多背離我的解釋了,沒有必要,真的。
那麽,就請不要在我的榻旁悔愧,無論這樣的悔愧是你們的真心還是虛假作弄,也都不要再這樣了。不久的日後,也不要在我的陵寢前哀悲哭悵,免得這樣含悲飲恨的淚水亂了我一顆出離世俗的心、髒了我踏著淨水蓮花頂著萬道鋒芒金光飛身往生輪回的路。
但是唯今此刻,我忽然覺的自己當真已經老的再沒有了力氣去心痛、去慨歎、去洞悉、去理解了……所以,我選擇萬般皆放,我寬宥一切。
一夜之間,一夜之間而已!前遭還是威風凜凜天命加身的決絕皇者,日月一個交替間尚來不及惝恍,凡塵俗世幾多紛濁便已經與她再無瓜葛!
月華若水間,武皇別過頭,有些蒼嶙的臂彎慢慢兒抬了幾抬,向著立在榻邊頷首默伺的宮娥擺了擺手,就這樣遣她們盡數出去。
高麗青瓷三足香鼎裏,那嫋繞的淡淡檀木香依舊飄飄轉轉燃的輕佻又恣意。這一夜,她想起了很多事情……
寬碩的長袍合著風勢獵獵舞動,發頂一道金冠貼合著陽光的作弄而生就出魚鱗樣的泠華。那是最初時一轉眼瞼之間,依稀辨得的點滴映像。
如何歲月難雋永,此間兒郎留不住。就是這樣簡單非常的一邂逅,這幅場景登時便埋葬進了武皇她被歲月侵蝕、卻依舊難失風貌的恒長記憶裏,蟄伏於浩瀚無邊的萬丈心海,如此的生動、如此的璀璨光鮮!
即便在日後那曾紅袖添香、低眉順目的嫵媚嬌娘已曆盡千千事、橫跨萬萬劫,後搖身一變成了世上人間再也無人可以企及的蒼穹之巔、宇宙無邊中高偉的女皇……那當時與李治初相見的場景也依舊還是真切如昨!
忘不了啊,怎麽可以忘記,怎麽可以……
這熾熱的纏情,總也憶猶未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