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拍即合
張昌宗、張易之兩兄弟委實有著些籌謀,他們先是借著身份的便利在武皇那裏吹枕邊風兒、將武皇與李唐宗親眼看便逐步走向融洽的關係再一次冷不丁變得漸趨惡化,即而又將手伸向了官員那一塊兒,大肆妄為、信口開河、陷害良善;但偏生他們又以武皇所賦予的寵愛作為自己立命安身最動輒不移的倚仗。
隻借著這一條便大肆玩弄手段,更是直接間接使得武皇母子之間、君臣之間甚至朝廷與百姓之間方方麵麵的關係,極快便有了嚴重、且不見消停的緊張惡化!更有甚者,在這同時更是自然而然的也使得了武皇傳位太子、還政李唐這一原本既定的局勢重又倏然一下變的明明滅滅、撲朔迷離起來……
婉兒斂眸,麵對太平似自語又似詰問的字句她不知該怎樣回答,也無從回答。
這是一個娑婆世界,娑婆即為遺憾,在這之中行走的性靈本身就有原罪、就已是罪孽的化現,那又何來自作孽還是天造孽?是自己造就了這因果的天道,又順應著天道落到了這五濁的惡世,譬如道家裏的陰陽魚一樣,首尾相扣、起始是終,一切一切都是一個無形的圓,而這個世界上的一切性靈所行所做不過是繞著這個圓圈兒不斷的兜著圈子,分明就奔不了多遠、更奔離不開這重天道,卻還看不見、故而不能自知罷了!
幹冷的北風呼嘯著拂進被枯枝微微堆疊一角的小亭,細碎的雪沫便撲粘在烏黑的雲發間,伴著嘁嘁喳喳潛入耳膜的微凜索風,撩起了一片寂寥的曲苑疊叢。
黛眉淺舒、漠眸微掃,婉兒靜好的芙麵平靜若霜,眉目間合該有著的神情一絲一毫都掩的極好。無論是神情、亦或是心性,全然
滴水不漏。
她收了眸光往著太平那裏望似不經意瞧過,汀口淺開,淡淡的:“好,我答應了。”曆經多時的沉默,終於給出了一個不再含沙射影的明確、正麵的答複!
太平舒了一口氣。
婉兒複在這時抬眸補充:“但我是為了武皇,我不能讓她就這樣被小人左右下去、一世英名毀於一旦。僅此而已。”語氣波瀾不驚、沉澱又坦緩。她斂眉,沉如秋水的靨頰其上隻有最平淡的敘述。
上官婉兒一向都是這樣,實不知是虛偽還是從容,是內心情態掩飾的極好、從不會於麵上顯露也不會被誰輕易看出來,還是經年的帝宮生涯、一次又一次明暗政權的交鋒之中婉兒已經練就出了一種無情無態的境界?
可是,即便再怎樣麵覆薄霜、冷如寒雪的一張美麵,到底也揮不散心蠱之下那一層再也洗刷不掉的厚重陰霾,以及那些隱隱跳動著的火熱。
迎著那樣美麗的飄雪,看微小的雪沫溯著指尖過去。太平垂首,曳了豔紅色的華蓋,往婉兒近前湊近幾步,朱唇一啟、輕飄飄的一句話漫著耳廓回旋進來:“婉兒姐姐,說句不好聽的,你這是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須臾揚睫之時,已然笑的訕訕。
是的,婉兒虛偽了。方才的句子,誠然隻是她心底裏邊兒對於武皇抱著彌深愧疚的一種,自欺欺人的虛偽安慰罷了!
音已絕、稿無存,斷腸文字共荒墳。從什麽時候開始,曾幾何時,她早已無心無情的行屍走肉般的生命其裏倏然的、帶著風馳電掣的迅猛與猝不及防的意外而種下了一顆鮮活的種子,又在日後累時的歲月浸泡下這種子開始無聲無息的深滋漫長,終是出落了形、開出了花,化為了一個那樣身姿出塵、眉眼含著一抹脈脈繾綣與動容之色的人……虛涼世態情何在,紅燭白幃映月魂;暗淡的日子從此被這個人他一點一層的點亮,頹然的生命從此因他而不再虛無飄渺!
從此以後,她也開始有企盼、有念想,開始那樣熱切的念想著可以為自己活、為他活……如果可以,她何嚐不想退去這一身太過沉重的鉛華洗禮,成為世上人間最普通、也擁有一段最平順人生的小女兒,竟日隻伴隨在君的身邊,為君研磨、為君挑燈、與君共飲花前、月下起舞翩翩!
不,她不願意,因為如果那樣,她興許便不會遇到他了吧!
這個念頭才起來,婉兒在心中起了個自嘲。極快的開始慨歎自個的可笑,想這些還有什麽用呢?橫豎那既定好的生命是容不得假設的,時光也無法當真倒流回去,即便真有一朝倒流回去了也未見得就可以扭轉乾坤……而時今眼下,她該做的隻是為他能多著想一分便是一分罷了!
所以婉兒應下了太平的主動邀約,邀約她與李唐宗室共赴一場改換天地的大籌謀……
這之中的每一個蠢蠢欲動的人都不僅隻是為了一個保命那樣簡單,更也別說誰就是為了什麽大義!但婉兒誠然不為別的,她為的隻是李旦一世的安好。隻此而已!
試想,如果武皇當真糊塗一時的又起了動搖之心,而最終把那百年之後的江山大位傳於武家子侄;甚至時今的武皇上了年紀,若是一個迷糊間糊裏糊塗的順口道句傳位於二張的話、卻被冠了“君無戲言”的帽子落成現實;亦或有一日被二張趁其不備而挾持著生就出另外一些錯枝旁生的舉措……那麽李旦的處境便危險了!不止是李旦,所有李唐皇室,也都跟著危險了!這樣明晃晃的擺在麵兒上的道理,稍有些頭腦的人都不會不懂。
所以,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將這拖拖拉拉這麽多年的事情提早板上釘釘有個了斷,省得徑天連日的這麽下去夜長夢多!
婉兒忽覺頭痛。
不想了,什麽都不去想了……免得越想越痛,越想便越覺的對於武皇是那樣深深負愧!彭生的亂麻神緒裏隻有一點得以窺得清明,就是婉兒隻想保她心裏的那個人無憂……夠了吧?夠了。
漫了山河大地的這場大雪還是沒有停歇的勢頭,淡瞥一眼,冰漠漠冷颼颼的一大片,縱有溫情也朦朧。
婉兒略略垂瞼:“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我終究都是不可活的。”淡吟煢煢,並沒有一星半點自嘲的意味落在裏邊,字裏行間是如素那般站在一方智者的高地、緩緩敘述禪宗的許多彌彌意味。
合著她這一語才落,身畔不遠亭著身子立定於皚皚飛雪中的太平卻忽地一個錚然斬斷。太平拂袖:“什麽不可活!稱論這個?那別忘了還有一句話呢……”朱唇微揚,含笑的眸子裏驟沉了一簇凜冽的韌力,“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羽睫纖纖在風中顫動,咄咄的果敢決絕!
微雪盈袖,婉兒緩緩抬頭,見廣袤青冥間的流雲霧靄早已被這漫天彌深的大雪冰封凝凍住,停停滯滯著,那樣無可奈何、止步不前。
她漠漠凝了那雙精細好看的眸子,默不作聲的望這一昆侖亙古不變的無邊蒼穹。心弦狠狠一撥弄,鮮明的果敢寫在臉上,久久。
正這時,一抹鵝黃疊藍色的裙袂合著蕭蕭天風汩汩飄揚,淺映慢露顯形而出的是藏身林蔭枯叢間久久的太子妃韋箏!
倏然轉目時,太平看到此刻突然出現的韋箏卻並無半點兒詫異,因為她本就知道韋箏會出現在這裏。
按著一早同太平商榷好的,韋箏起先並沒有出麵,隻等這邊太平得了婉兒一應的答複之後方才現身、以滋籌謀!
都是何等行起事來滴水不漏的聰穎內慧之人,婉兒明了在心,欠身向著太子妃那邊點了點頭。
韋箏亦點頭回應。
就如此,她們三個人又於彼此之間相互交換了一個不動聲色的眼神,一個默契便俱是落在了各自心裏去……
。
旦自小便十分喜歡雪天,落雪的大地總是會帶給他一種莽莽蒼蒼的掩不住的震撼之感!
那是冬之精魂裏藏於骨血、印於心脾間的厚重;那是一股輪回千轉、宿命作古的……雋永;那是一種灌溉人心乃至魄魂的巨大醍醐。其間好處,總是說不盡的。
周圍的景致在雪天裏顯得更為靜默,不動聲色的將他們那一份智者的精神就此雋永的更刻骨,亙古且恒久不變。
狐裘裹肩、高靴輕盈,旦背著雙手,自自在在的踱步於這樣一派恍若雪鑄的亭閣回廊之前,靜默的望著殿宇瓊台的光影被黯淡的天色恍惚了許多,雖然滿目一片疏冬的蕭條,可他態度仍然自在怡然。卻也在這之餘忍不住蹙眉暗想,這是要把這一個兜轉四季、許多輪回無間裏的厚重積蓄全部迸發出來麽?
這場大雪,不知不覺已經連續下了多少個晝夜了呢……
猶是靜默無息,隆基就立在父親的身後。父子兩個相隔幾步之遙,但他久久沒有言語。
繆繆天風摻著細碎雪沫,就這樣很自然漫溯到李旦開闊的劍袖裏去,父子兩個就這樣默然立著,感受著骨血精魂其裏那懷一模一樣的、相同血液的奔湧跌伏。
時過半晌,旦方閑閑轉過身子,慢走幾步,拍了拍比他略高一截的兒子的肩膀,那種在他身上所尋到的與自己的那份神似,總也會令旦這樣歡喜。
輕輕用了力道,旦把他拉過自己身邊來,爾後將目光複又移開、往著方才所眺望過的那處遠方繼續瞭望:“三郎,你看到了什麽?”沉沉穩穩的語氣便兀地一下無征兆的從他口齒間言出、在他耳畔夾著一股無法言說的力量,合著天風雪沫,沉仄回響。
天風又起,浩淼彭生間,隆基抬首迎著父親目之所及處的那些殿宇瓊宮、長亭寬台微微睥睨了一眼:“天下。”目光堅定,語氣更是動輒不移,帶著一股滲透在骨髓裏的力量積蓄,隻有這簡簡單單、不多不少的兩個字。不著重、相反還極平和,正因如此才更覺合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