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借典喻心
她醉了,酒不醉人人自醉。顯然這般醉意沉酣的情態是無論如何也藏不住的。
隆基將這個懷抱複而放得緊了一緊,睛眸微閉,一口長長的籲氣吐納開來,幾近動容的感覺在寸寸體態之間蔓延。卻無論何時都自有一種理性隱隱持著,一時辨不得千般心緒,隻是讓人覺的這個人他深邃穩沉。
嘈嘈盛世、雜雜人心,紛遝而至的事態如潮水一般襲來身上,最初的自性早已被滾滾的黃塵汙垢就此掩埋、就此湮沒,漠了人情冷暖、拋卻浮虛市儈、笑了天地虛妄、吾心已狂……
“能給我再講一個故事麽?”懷抱裏的太平很是享受此時這樣一份恣意,借著酒醉後周身綿軟軟抽空了一般的軟糯,反倒叫她身與心都好似有了一個徹底的舒緩,就此兮眸微斂、吐口盈糯。
隆基眉心微斂、灼灼的雙目定了一定,即而唇畔勾了淺笑:“好啊。”喉嚨輕動,他順勢又將太平摟了一摟,這般親昵的姿勢似乎是極順勢的,雖是一男一女、一姑一侄之間,卻莫名的看在眼裏毫不覺得有什麽違和,“就講上次我們在感業寺裏……經年前未講完的那個窈娘的故事。”言語間心中沁出一脈暖意。
這話聽得太平忽而起了百味,關乎感業寺、窈娘,便不得不令她想到那個堪堪走遠、再也回不來了、卻又仿佛還在身邊從未離開的人……她的來俊臣。
但話音起落,她還是頗有些僵硬的牽扯了唇畔,斂眸微微的笑歎一聲:“這個故事啊,已經講了這樣久了呢,都還沒有講完。”
其實太平此時此刻的心之所係,隆基亦如是。畢竟他們三個自小便有著一段情義,感業寺裏的日子、那些靜好又明媚的單純時光,終歸還是會有一些動輒不移的東西沉澱於骨、蘊藏在心在靈魂深處裏的,終歸是忘卻不了、渙散不得。
所以隆基話才出口便依稀有些後悔重提起這樣的話茬了,不過提都已經提了,說出的話一如做出的事情一樣全都覆水難收。他便隻得強持著唇畔笑意,頷首顧向被燭光微微刷洗了一層暖橘色彩的太平的麵孔,音波沉澱了下來。
這是帶著幾分隔世意味的話語,這樣的字句間充斥著戀戀的餘韻,好似深夜裏靜然品啜一盞清茗。有甘甜、也有苦澀,但更多的是隔絕經年之後夾著此情此景重提及時嫋嫋微微、氤氳陳鋪的風塵氣息,好似泛黃書頁間飄散而出的幽幽紙香、懷舊的味道:“女子說,她是來勾魂索命的厲鬼,問書生信不信。書生自是不信的,卻也心覺這女子委實可愛,便口中戲謔說自己信,後而笑著搖首、將女子迎入內室去。”
他深沉的目光就這樣凝定在燭韻夜波熏染下的太平的側頰上,心頭浮湧起的一脈萌動好似更肆虐了。定定的看著她陀醉的嬌顏、花一樣生動撩人的眉目,隻覺自己整個人就要呆住:“女子進去,邊蓮步行移、邊對那書生徐徐幽問,說我美麽?而不知不覺間,男子看這女子竟已看的癡了,忽聞她如許發問,隻目光混沌、堪堪點頭說‘美’……那一瞬息,他的眼簾深處便隻沉了她的倩影。”他看太平自是已經看的癡了,不知不覺他的眼簾便隻漲滿了她的姿容。
似乎李三郎時今的口吻太曖昧深情,似乎他且這樣講著便不知不覺自己先入了戲,帶的伏在他膝上、臥於他懷抱的太平也不知不覺專注於靜心聆聽這個故事。
“女子說,那公子可願與我一夜春宵?男子遲疑。這時,女子已親昵的挽住了他的手,說,走吧……”
走吧,這一瞬隆基心念一個驅馳,當真極想牽住懷抱裏女子的手帶著她走。走到天之崖、走到水之湄,雲台仙境、海中蓬萊,鬆間溪穀、峭壑深潭……走到哪裏都好!
太平隻靜靜的聽著,不語不言,腦海之中神思翩躚,有那麽一點靈光熒火一般閃爍於永夜的深黑間,須臾恍惚,漸趨鋪陳,氤氳成無邊璀璨生鮮,華光萬丈間就這樣展開一幅畫卷,清晰的看到女子與書生兩個模糊的輪廓,存活在窈娘的世界裏一筆一畫認真勾勒著他們的故事。
“男子恍恍惚惚的跟著女子站起來,出了室內正門、走了一段路,來到一座華美的府邸。”就此緩一口氣,隆基將身姿漸漸鬆弛,心境也徹底的做了一個閑適的舒緩,開始就口繼續將這故事順下去,“進了正廳之後,女子嚶嚶然點燃了紅燭。”剛好有更為璀璨的一道夜光破窗而入,又興許是不知何處落入屋舍的別家燈火,映的太平姿容更為明麗、精絕的眉目愈發顯得豔麗生鮮!隆基癡意聯翩,恍惚中似乎眼下當世的景致與故事中窈娘與男子的世界相呼相應、有了巧妙且頗為相得益彰的完美重合,“她美輪美奐的姝絕眉目、那明豔動容的臉龐與勾魂攝魄的眸子,那柔軟款款的腰肢,那一切的一切在這一刻忽而顯得愈發真切生動……男子又一次看得癡了!不由起了更甚的恍惚,惝恍間下意識再問女子,‘姑娘到底是誰?’”喉結微動,隆基斂目含情,“女子卻隻又說,‘取你命的厲鬼。’”
決計是取他命的厲鬼!在她麵前,他會心甘情願的將自己的命交付到她的手裏,這樣的感情莫名又美好、深切鑿鑿且卻根本不能控製!所以他突然有些羨慕來俊臣了……
隆基心頭先是起了一簇滾燙的火,卻又在至為鼎盛、距離肆虐就差那麽一點點的時候急劇兜轉,很快便轉而化為一叢流瀑的水!瞬息心頭火澆滅,但整個人都被融化的繾綣酥麻、不成樣子!
“男子卻道,‘既是厲鬼,又為何會找上我?我本性良善少爭,便是日後為官亦會清廉正值,更從來不曾害人性命。’”
“卻是為什麽呢?”終於,已微微陷入夢寐的愛.撫、就有些分不清現實與睡夢邊界的太平,這個時候徐徐然輕問一句。
聞聲間,隆基把目光倏然錯開,抬首微凝著眼前不遠處的一道燭火,聲息比之先前忽而顯得不再那樣柔軟繾綣:“女子說,因為我不喜歡你在這個地方,所以我來帶你走,你怕麽?”
不喜歡這個地方,從來不喜歡,卻又跳不出去,怎樣都跳不出去!看吧,這就是戲劇話本兒與直白現實之間存在的差異,活在現世裏的人到底是不會如那戲曲本話裏的人一樣,何其幸運的會有那麽一個突然出現在生命裏的救度之人將誰帶走、結束這一場苦苦熬耗不得歡喜的濁世苦旅的!
一點靈犀,太平忽而不再言語。
溫溫的視野裏,顯得靜好而安詳。隆基如是不緩不急含溫的字句便忽而顯得有些疏疏郎朗:“男子說,如此美麗的厲鬼,縱是勾我魂攝我魄,我又有什麽可怕?”他再停一停,這本該詭異的故事此時此刻被隆基講來,便越來越趨近於莫名的溫馨曖昧,“女子歎一口氣,幽幽的道著,‘我名喚窈娘,三年前嫁於此地,婚後七日便新寡,此後一直獨居;後見公子於此地停留,幾麵交集後遂戀上公子姿容神韻,但婦道貞節一直不敢逾越,便一直隱忍不發,隻將此綿綿情誼深埋心底。但奈何近日得知小婦身染頑疾,這頑疾已入膏盲。小婦將不久於人世,實不想令此生此世留有遺憾,遂鼓足勇氣深夜暗訪公子,不知大人可否垂憐,成全小婦這心願一樁,與小婦春宵一夜,便是死去也再無遺憾……’”
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便是死去也再無遺憾”?這樣的愛情,這份至為濃烈的帶著斬斷一切生機的決絕與霸道,當真隻因此生此世一麵認定、一眼萬年?還是前世有緣、後又曆經無極命盤的冥冥作弄與宿命昭昭?太平倦意漸深,卻還這樣費解的思著念著,沒個結果。
“此景此人、此心此情,極自然的事情。公子動容,遂與女子一夜床榻纏綿。”隆基信口徐徐,聲息複而再度軟款下來,“次日女子醒來,癡癡撫摸男子的麵頰,後垂淚與男子話別,爾後頑疾發作,登時沒了氣息。”
這是一場注定會以悲劇收場的故事了?隨著輕輕一個字眼的徐徐落定,隆基停住,卻不再往下講、也並不宣布這個故事已經完結。他隻含笑,讓太平猜猜接下來的故事會是怎樣。
瀲瀲溫存的氛圍之中,聽得太平輕輕“嗯”了一聲。她歪著頭,闔了一雙若兮離合的眸子,就此愈發靜下心來想了又想,但久久不回答。
隆基重又頷首,一看卻見那歪在膝頭的太平已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光影明滅,見她姿容安詳、睡顏陀醉,明豔綺麗如一朵怒放的牡丹,即便是如此安詳的入夢沉睡,她與生俱來的那種美麗、那份高貴也已然倔強、強勢的昭著在她周身上不見斂去。這般模樣的太平公主,叫隆基越看越歡喜!
但是心境卻很安詳,許久後,隆基笑著搖了搖頭,將睡意深淺的太平於那榻上放好,取了錦被抖開後為她蓋在身上。就此一番仔細安頓,周全之後吹滅了嗒嗒垂淚的暖色宮燭,就此離開、輕俏悄怕吵擾到她純淨、正酣的一懷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