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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幾度相慰

  俊臣並未等待侍衛動手,他是一個優雅完美的人,通身的卓爾、那身俊帥的氣度都不允許他卑微的屈就於鐵鏈枷鎖這等低賤的束縛。


  他的心潮已經是極為的平靜了;他輕靴點地,徑自往著門邊邁步行離。兩班侍衛在他這樣一幹有條不紊的主動之下,愣了下神,匆忙跟了上去。


  漫天的晨曦霞光在他孤絕而筆挺的身影之上投下了點點斑駁的光圈,溶溶淡金色輝映的他愈發如同一塊兒溫潤的美玉,帶著止不住的生香氣息,就這樣緩緩渙散著自性的芬芳。


  人固有一死,橫豎逃不得。而如果這一刻是注定的,那麽至少,讓我最愛的人親手來將我終結吧……就這樣結束我所有的苦楚,結束這一場從一開始就已注定本是悲哀的人世苦旅!這是好事兒,真的,就這樣說好了吧!


  但這一旅一生的輪回輾轉、六道漂泊,得這一人身走這一程路又讓我收獲了什麽呢?還是有收獲的,因為一些事情、一些體悟都是隻有在這個世界並且隻有這個世界上的“人”可以辦到的。譬如情,譬如愛,譬如一切前冤後孽的歸結亦或飄失,都是隻有這有情世間行走著的人才能有那一種先得的機變。


  知道麽?我愛你,我愛你啊……愛了這整整一個曾經!

  臨著門邊的那一刻,浮陽躍金、晨光正好,俊臣忽停了步子,輕輕轉身,就這樣透過那一層層倩影沉在牆壁上、簾幕間、小幾上的斑駁著的重疊疏影,看了太平最後一眼。


  然後啟口,語氣滲著點點真摯、點點動容,但更多還是再平常不過的樣子;俊美無匹的有些邪佞、且當真有些禍國殃民的絕色麵孔卻不帶著一絲生離死別的情態,甚至悲喜都沒有,仿佛隻是最平常的敘述:“令月,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麽,但你要知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害你。”語盡,不再有一絲一毫留念,來俊臣負手於後,邁了幹練的靴步轉身離開,走得從容且絕了塵跡。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害你!”


  “從來!”


  該著重的字眼自是著重,一字字的猶如刀斧生生劈砸在柔韌的心腔,太平腦中嗡鳴、魂兮欲離。


  仿佛周遭忽生一道拔地而起的大霹靂,似乎四野次第奏響了這離別之歌好似哭吟!終究還是無法抗拒的這樣一股生死瀕臨的巨大力量,攜合著俊臣靴步一點、跨過門檻兒一道的那一瞬,如同有潮水般灑遝而至、湮沒塵寰大地的死陰一樣的黑暗。在這片無邊無際浩如煙海的黑暗裏,他恰如一點灼灼熠熠最耀眼的明澈浮光,卻就如此負手而去、漸行漸遠,她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大片黑暗就此肆意的將他吞噬、將這一點斑駁的亮色就此寂滅,他任由它們將他寂滅……


  這瞬息魂兮身兮生離的一刻,太平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如潮如海浪的情緒!隻是憑著周身內裏那種下意識的驅使而向著門外奔了過去,一通跌撞,軟軟的身子倚著門邊,這樣一路看著俊臣那美輪美奐的俊逸的身影漸行漸遠,直至淹沒在浩浩湯湯的朝陽餘暉裏,直到成了一圈朦朧如煙霧的淡墨影子,直到出離了她的目之所及處、再也看不見。


  朝陽分明是最美最新最純的希翼,此刻卻有如被施了什麽古老難破的咒怨一般將他就此帶離開她的身邊。這樣生與死的巨大間隙重疊在一起,這樣悲壯的融合,就如同他周身縈索著的那抹謫仙與嗜血邪魔並存著的氣質的融合一樣完美無瑕!

  不得不感歎造化之神奇,卻是在這個的時候。


  至始至終,俊臣連一個轉身、一個回首顧盼戀戀難舍的眼神都沒有。他走的幹幹淨淨,仿佛早已心如止水、似乎早便生無所戀。這一場無望的旅途,看不到起點也無法估量那終結,經年的體悟與磨洗之下,所以他累了、倦了,他但求速死解脫。


  而太平這一刻的心情很是複雜,我們的公主似乎總也擺脫不了成為一個矛盾體的宿命,總會在某個時刻、某種關頭,會有那麽一些作作弄弄的矛盾匯集在她的身心,叫她往左往右、向上向下都尋不到一個可以宣泄、可以突破這囹圄的出路,一些東西注定隻能憋在心裏一生一世都不得解脫……


  來俊臣啊來俊臣,怎麽,你便殘忍到連這最後一眼都不讓我看到麽?我懷著最真摯的心開始祈望,祈望能有一日我會再度遇見你,遇見那個幹幹淨淨、洗滌純粹的你;我會奔上前去,一定會不顧一切的飛奔到你的身邊去,哪怕中間需要跨過刀山穿過火海,我也要第一時間再度與你深深擁抱、相互救贖!然後,遇見我自己……


  不覺間,太平已經淚流滿麵。


  那一聲清晰的“令月”,那最後心之所至情之所倚時順勢簡單的呼喚而出的一聲“令月”啊!聲息陡落間,太平已經深深的明白,這世上終是,終是再也沒有一個人喚的如你般好聽了!終是,再也聽不到你喚了,再也聽不到了……


  恍惚中時光凝滯,恍惚中歲月靜好,一切的一切宛如若許年前你還在我身邊,就這麽在我身邊靜靜的看著我,為我的展顏而眉心舒展、為我的蹙目而浮於憂切,你體貼細膩的對我溫言款語愛憐頗深,你不曾將我背棄,你也從不曾離開……


  倏然一下她忽然就想到,那是曾幾何時?她對俊臣說過,她說一切都會變,但你我,我們之間的情永遠不會變。


  永遠麽?嗬嗬,如今看來真真是莫大的嘲諷!真是可笑的緊!


  那時的我們都太年少、太單純,根本就不知道所謂“永遠”到底是什麽意思,到底是一件怎樣莫測風雲的茫惑的事情。隻是持著尚且不曾被世道人性完全磨滅的那些天真傻傻的以為,一個篤定、一句承諾,就是一輩子的事情;以為曾諾了便會履行,便再也不會遺忘……


  這出世入世的大千輪回、這茫惑無涯的欽定命途,有來有去但卻始終無生無死!撕不破的虛空假象,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我們又都頓悟了些什麽?握住了些什麽?坎坷牽絆、嗔癡愛恨、恩恩怨怨,這一生我們遵循著看不見的某處那種和合的緣份一起攜手走過了,愛過、恨過、怨過、傷過、甜過、苦過、貪婪過……到底還是瀕臨在這樣一個寂滅的點位之上,就此停歇、就此終止,就此渙散消解於斯吧!

  不遇到便不會苦,不遇到便不會生就愛恨癡嗔、成就求不得與已失去了。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寧可我們永遠不曾相濡以沫;我但願,我們從來就相忘於江湖。


  。


  這真是宿命無涯裏滑稽的遊戲!

  曾幾何時,太平哭倒在隆基的懷裏,那時薛紹離她而去,她隻覺這就是自己這一輩子所承受到的最大的痛楚、最大的致命打擊了,她隻覺自己頭頂上的那一片天就此崩塌了、再也無力補回了!但是顯然,生命從來都帶給人太多驚喜,往後這若許年來一次次的曆練、一場場的體悟,她方如夢初醒的意識到那根本就不算什麽,她頭頂上那一片天從來都是好好兒的籠罩在那裏,綽約縹緲的輕紗軟霧一般,從來沒有塌、也不會塌了。


  記憶深刻的是那個時候,隆基告訴她說,“你還有俊臣”。


  月華如水,房簷下墜著的一排懸鈴合風交錯,泠泠的清響仿佛喚醒了時光的借位與曆史的流轉。今時今刻,太平再一次不得不在李隆基這個總也可令她有個一時的魂之所棲、夢之所倚的人這裏來尋找安慰,她淒迷了一張倦胭怠脂的臉,再一次那樣真切刻骨的感覺到這頭頂上一片天幕再度塌陷了一次!

  時隔經年,太平再一次的哭倒在了隆基懷裏。


  眉宇微皺,不消太平細說一二,李三郎是何等聰明的人呢!他早已在心中了然了幾多。


  這一次他再也不能對她說“你還有俊臣”了,但是他對她說:“你還有我……”


  “你還有我……我答應你,不會讓你再失去我。”


  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眼角眉梢浮現而出的當真是世界上最美的燦陽,帶著呼之而出的堅韌的波光,那麽明媚、那麽的使人心覺安詳!似在隱隱撥動心弦,又似是有什麽心事欲說還休、欲罷卻又完全不能。


  千人千般苦,苦苦不相同;凡夫轉境不轉心,聖人轉心不轉境。對於身懷苦情的眾生而言,若得一念放下、便是萬般自在,卻又何以為這一道繩索所捆束自縛?


  但正是“愛”這樣一種無痕無跡的可尋可覓的東西,卻偏偏極是容易的便雋永在了誰的心上去!自此後捆束一生、掙紮一生,寧可被那繩索摩擦縛勒的身心皆疼,就是做不到完全放下!莫問何意愁顏!


  太平緩而揚了麵眸,倚在三郎這樣一個昭著洋溢著男子氣息所帶來的厚實、安全的懷抱裏邊兒,忽而染就了一絲絲情不自禁。她眯了狹長的兮眸囈語輕吟,恰如一隻被風雨打濕了皮毛的柔弱乖憨的貓兒:“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命了。隻有你,隻有你是我的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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