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宴席風波
清楚的記得,就在這一天……
這一處舉座對飲、歡笑尤酣而未及消停,忽地便有一小卒挑了門簾進身呈報,說門外有一位客人突然到訪。
側目去顧,俊臣此刻這興味也正濃鬱著,無端被這小卒擾了心情固然無趣,便隻遞了個眼神便要他退下。倒是身邊的王虞素隻怕會誤了夫婿什麽事情,便複又止住這領命欲退的小卒,勸俊臣聽聽是什麽事情。
這般夫妻二人間妻子賢惠、丈夫恣意的好麵貌,大有齊眉舉案琴瑟和鳴之狀!便又惹得在座王家一幹近支紛紛湊趣、合著示好的善意調侃一齊作弄出來。
便把虞素羞的麵色微紅。但這一刻她心裏由衷歡喜,因為她原本是段簡的妻子,被來俊臣搶去之後便總也覺自個失了貞潔、有辱了太原王氏這流芳已久的光耀門楣!故而自打嫁給來俊臣之後,她便沒怎麽同母家人走動過。時今俊臣卻執意宴請了虞素的娘家人,且觀其氛圍、又兼之言語神色,虞素便瞧出自己母家早已認定了自己是來夫人、並認同了她與俊臣之間這一段其實荒唐的所謂姻緣!
雖然虞素也明白,那是因為俊臣權勢廣波財銀皆富、且朝野宗室間沒有哪個不怕死的膽敢對他不敬!但人就是這樣一個市儈且天生諂媚的東西,故而虞素看到母家對自己以及姻緣的認可,心中也就沒有再去計較這樣的認可到底純粹不純粹,心中也是高興的。
經了妻子賢惠的一柔言、又被酒宴上妻子的娘家人善意湊趣,俊臣心中忽覺沁暖。轉目瞧著已經微有嬌羞、側了麵去的虞素,他不禁勾唇笑的憐愛。便就順手叫那小卒過來說話,一問方知,原是他手下一個喚作衛遂忠的小嘍囉這時登門造訪。
心中有了些明白,俊臣斂目略想,倒是想起來了,就在前不久時他才同衛遂忠杯酒良朋、喝的昏天沉地過。那時臨別之際,他們依稀是又約了下一次的再度對飲。想是可巧了衛遂忠今天過來,意欲同來俊臣繼續小酌幾杯的。
隻是……俊臣且忖度著,抬目下意識又掃了眼這滿滿坐著的妻子母家人,今兒這時局委實是不大方便衛遂忠進來就坐的!
俊臣為人雖時有傲氣,但也不盡然。他對於得他賞識的自身有些才德的人、亦或是與自己熟絡的人,亦是隨和。就算是拋開尊卑的同下屬、嘍囉對飲一二,這倒也是常有的事情,特別是在這陣子。
但不巧的是他此時此刻正同太原王氏一族濟濟一堂、舉杯暢飲,若要衛遂忠進來一並入席……多多少少,是不是有些不妥貼呢?他放在平素倒是可以不在乎,可這畢竟宴請的是妻子的母家人,且又還是頗為體麵光耀的太原王氏一族,就這麽巴巴的叫了手下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嘍囉一並入席的話,他隻怕妻子不悅、也怕王氏一族介懷的誤以為他是有心將他們比作嘍囉亦或者對他們從未看重!
雖然來俊臣從來不怕得罪什麽人,但不代表他不懂得人情世故、不懂得關乎體麵的維護與對旁人基本的尊重!所以他有些犯難,下意識轉目瞧瞧妻子虞素。
她就站在丈夫的身邊,這是連一步之遙都沒有的咫尺距離。虞素轉目麵著那小卒一通回稟,囫圇情況亦於耳廓聽的明白。
徐徐朗風送了酒香氤氳著漫了鼻腔,未及飲酒,人兒便已經入了薄醉的境地。在撞上俊臣轉來的目光時,一點靈犀在心,原也不過是極迅捷的一個念頭的兜轉,虞素將那施了薄妝的一張花靨略微低垂了一下,一低頭的溫柔,欲蓋彌彰、淺氤慢氳間便濡染了眉目間的絕倫淑麗。
尚不及俊臣再接話,身旁的虞素便抬指輕輕的拉了一下他柒墨的衣角。
感知到了妻子的小動作,俊臣側首,對上虞素這雙明惠的兮眸,便見她未有聲息、隻是點了點頭。
俊臣了然。
很顯見的,虞素是解過了俊臣的猶豫以及對衛遂忠的介懷;她的心裏其實也是介懷的,她並非完璧之身便跟了來俊臣,這是她一直以來想忘,卻無力改變的直白事實,所以她更加對體麵一事錙銖必較,特別是在她自家人這裏,故而她不願衛遂忠進來。
顯然,虞素是在暗示俊臣,莫要將衛遂忠迎進。
其實就算拋開那一點維係她來夫人顏麵的私心來說,虞素的顧慮與不願並非沒有道理。想想太原王氏乃是名門旺族,而衛遂忠不過一個酷吏裏邊兒名不見經傳、誰也不知的一號人物,身份如斯低微,在旺族大戶這裏也實在是上不得台麵!
換言之,他,其實是不配與王氏一族同桌飲宴的!或許這句話是直白殘酷難以接受了些,但誠然的,事實就是如此。
來俊臣真不是嫌棄誰誰,他沒有這個意思、沒有這樣過分的事故,在他心裏斷定一個人高低貴賤的方法其實就是誰能得他的心同他談得來、誰披著一張高貴的皮卻其實腹內草莽的揣著無知當才華!所以他不會輕視任何人。想他自己曾經還不是一樣的卑微低賤毫無身份?
如此,若是放在平時也便算了,但這次宴請的是虞素的族人,關乎的不僅僅是他的體麵、也是夫人的體麵。虞素的心思亦是俊臣並起的心思,又得了虞素這示意,俊臣便收目回來、皺了下眉略想了想,須臾便轉而遣那小卒去打發衛遂忠先回去。
宴席之上依舊還是一派酒酣人歡的笑語喧聲!似乎沒誰留意到這樣一個無關痛癢的小插曲。
本也就是一件芝麻綠豆大小的事情而已,若說嚴重性,根本不足論及一二的!
但誰也不知道命運的詭笑什麽時候便會露出迷離的獠牙,或許是天意作弄、或許是巧合際會,這衛遂忠,卻偏偏較了真……
院落裏深深淺淺的牡丹叢中天光如粼,嬌柔的花朵尚且打著半開又未開的各色花苞,一朵朵一簇簇的似含笑的歌女做盡撩撥之能事,以一層輕紗綽約了自身呼之欲出的一段美麗,曖昧招人、欲拒還迎。
正是這天地間不動聲色、看似啞然的草木花卉,殊不知它們從來都在與人不同的視角中冷眼看過一場又一場盛衰的風雨鱗次、櫛比的豔麗與滄桑。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它們不語不言,它們從來淡漠,它們才是莽莽蒼蒼天地之間真正出世的智者……
便在這樣一派景泰宏祥的熏暖醉撩間,候在門外的衛遂忠在親耳聽到小卒的傳話之後,倏然便氣紅了半邊臉!
隨那遣去的小卒按著來俊臣那通傳話一字一字的清晰敘述,原本還懷著滿滿興致、滿麵堆笑的衛遂忠通身上下這懷火焰也騰地一下泉湧紛紛!終是給作弄的氣不打一處來!
衛遂忠他亦是酷吏出身,也是那麽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慣了的渾性子,又加之他自打被俊臣挖掘之後便多得俊臣賞識、素日裏俊臣對他亦從不苛刻,這樣潛移默化的可謂是把他也給慣習慣了,始至如今為官做吏這麽久,還從沒有誰曾當眾將他拒之門外過、俊臣亦不曾這樣待他使他頓覺羞恥陣陣顏麵無存過!從來沒有!
站在衛遂忠的角度,他的生氣在所難免,他的所思所想亦不是沒有道理!若是隻有來俊臣或者王虞素也就算了,他來的時候不知道俊臣正設宴款待夫人母族,但來了之後心裏也已知道。那麽俊臣可謂是當著這麽多人、當著所有王氏一族赴宴之人的麵兒將他給趕了出去,這可謂是大大的使他顏麵掃地渾不知如何自處!
人一旦升起了心頭火,逞著一時之氣時便渾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再不管他三七二十一的,衛遂忠倏地一下發著狠的握緊了厚實的拳心,不曾多言,一把便推開了傳話的小卒,就著一時氣焰昭著,徑直便跨進正院闖入了室內去!
進深處那一道亦裝扮、亦遮擋的山水簾幕“刷——”地一聲被衛遂忠扯斷,驟起的布帛撕裂的沉仄悶響驚了舉座眾人。
不待全然反應過來,衛遂忠那張由深紅蛻變到烏黑、甚至已經開始隱隱滲著鐵青的臉便出現在了正廳之前!隻這一個頃然,喧囂的宴席之上便是成片的寂寂無聲。
在座之人雙目茫然,誰也不知道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這是有如風馳電掣一般迅猛的速度,怒極之下的衛遂忠看都沒看旁人一眼,目光直刺刺一下子瞧見了王虞素。鼻息一哼,他大步走到虞素近前,猛地抬手指著這位來夫人的鼻頭就是一通不計後果、任由心火攢動不止的狂罵:“賤貨,你有什麽了不起!你以
為你是誰?不過一個得了運氣被搶進來的糟糠破爛!怎麽,有你們王氏的人便不能叫我進來就坐?且別得意,信不信我把你們全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一個不留全都弄死!”
他的語氣字句尖鑽逼仄、且刻薄不堪入耳,字裏行間盡帶著一股咬牙切齒的狠。無論他有這個資本與否,一個氣急之下的人是什麽話都能說得出來、什麽都能做得出來,也同時什麽都管不了、什麽都顧及不到的……
同時,麵著這樣突兀無兆的猝發情景、伴著如此一反常情的昭著不敬,那麽一瞬間,舉座之上所有人的愣怔要遠遠大於他們為此應有的震怒與驚詫!也包括愣在當地的來俊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