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寂滅情癡
又是一陣悶棍夾擊襲在薛懷義的周身,血肉之軀的疼痛一浪壓過一樣的漫溯回旋,但卻漸漸疼的麻木。喉嚨腥甜,又一陣血氣密密喋出,懷義感覺自己這個身子越來越輕,似乎就要離了承載的軀殼往那九霄雲端高飛盤旋!久而久之,竟然真的感覺不到疼了,連這樣一股逼仄的窒息、嗜血的腥甜,也都一並感覺不到了……
他的唇邊至始至終都帶著那抹淡淡的笑,若了徐徐春風,動了滿庭牡丹、迂回陌廊。
遙憶當年帝宮重殿與她初相見,分明好似沒有走過多麽久遠的歲月,但時今驀然回首,卻發現已是紅塵茫茫物是人非!
永夜必將散去,再過不久,新一輪盛世的日出依舊還會有著一股激蕩心魂的美,萬丈的霞光依舊會燦燦的噴薄、亂卻徐白色的流雲,湧著金蛇狂舞的璀璨恢宏,踏碎了清晨霧朦朧。
遠處,恣意的風兒瓦解了亂石堆就出的長街與千堆雪,蕭蕭鳴音中夾雜著一世唱不完的情話與萬古的抱憾,終於這一切的一切全全然都歸於了半卷丹青史冊、一筆紅朱砂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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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這記憶隻定格在與他相遇的那麽一瞬間,之後便雋永成點、再不渙散也再不分開。所以武皇覺的自己並沒有失去薛懷義,覺的薛懷義就在自己身邊、還在自己身邊呢!
她頗為心不在焉的於寢宮裏來回踱步,即而將身子倚靠在洞開的軒窗之畔的木窗棱上,抬眸向遠、看那玄色的夜。
這樣的時辰莫說素來規整威儀不容亂卻的太初宮了,縱使那樣不夜的帝國都城也已自然而然的至了一天之內最安謐的那個時刻,宮裏宮外都合該是尋不到前半夜時的那份熱鬧、甚至那些稀薄流轉尚未消融的煙火。周遭彌漫著如鐵的死寂,若了一道夢的業障,攪擾的武皇心緒遊離、魂兮飄蕩。
就在這同一片夜幕之下不同境地的同時,白馬寺內一簇高燃的火光映亮了無邊的永夜暗黑,微微一瞥間,便見太平莞然側眸,對著立在火光其旁的上官婉兒淺淺點了點頭:“母親的使命,我終是沒有辱沒。”
緋唇曼轉,她的語氣很輕柔,分明該是極平常的一句敘述的詞話;但不知為何,在婉兒聽來這裏邊兒卻帶著一絲蒼白的苦澀。
婉兒沒有急於接話,她在這時這一瞬似乎與太平是一樣的心思。她轉眸,循著那些漫空渙散的嫋嫋塵埃起了綺思,心中明白,便是這人世最終是為超度的一把火,如此輕而易舉的便帶走了昔時於這世上活色生香的生命的全部……心中一黯,婉兒不由自主便抬起了淡麵,略揚了揚那道黛色眉彎。
薛懷義同武皇之間這段既美好又無奈的忘年戀,上官婉兒亦是半個當事人,她在一旁將這一路走來看的清楚非常、且點點滴滴也在心坎兒裏記取的極好。所以其實她的內心若說該有所傾向,必定是傾向於武皇,但其實她是憐憫薛懷義的。
結束了!這一次,是徹底的結束了……因為哪還有薛懷義?薛懷義已經化為了眼前高塔裏那一縷飄散虛空的煙塵,人都沒有了,還不結束麽!
正是隨著眼前這樣一叢燃起的焰火,薛懷義的整個軀體便被燃燒成了蒼白的灰燼,一如那夜點亮長安城半邊天的一場大火、爍亮的明堂間的那萬頃雄壯又無奈的火舌一樣讓人覺的炫目。
當然,眼下薛懷義已死、並送往白馬寺連夜火化,但事情的了斷卻不能夠隨著肌體的消失而就此終結,她們要為武皇做的還委實是多。
又過須臾,待得薛懷義的身軀已經火化完備,自有早已安排好的一幹接應。有佛寺裏的僧侶敬恭的接過了薛懷義的骨灰,將這攤新鮮的灰燼造進了灰白色的一處新塔底部,這感覺如同要震懾一個為禍人間的妖物那樣,似乎要將他永生永世的封存起來。
從頭到尾不過幾個時辰的間隔,由滿懷希望的進宮趕往搖光殿覲見“武皇”、到眼下因被這世上摯愛之人算計而落得個悲涼結局,一個血氣方剛的大活人便就如此灰飛煙滅消泯於世,連一絲殘存的痕跡都沒有遺留下來!
這不得不感歎自然造化的無常,同時也不得不敬服人心手腕兒的狠絕!
唐宮之內,武皇站在高高的殿宇回廊之間,眺望著遠方籠在銀白月色下的重宮回廊、錯落景致。倏然一下子,她驟地便覺自己居然是這樣的寂寞!一個人了,再一次真切刻骨的體會到一個人存活於世、一個人走一條路,到底會是一種怎樣悲涼無奈、又寂寞悵惘的直白的事情!
明白的,怎麽能夠不明白?薛懷義用在她身上的那份情,執著而幹淨、瘋癲且透徹,他的愛簡單明朗不含偽詐和利用,又其實倒是她一直都懷著複雜的心思與隨意的態度,將他由最初的玩物漸漸當成了可供利用的奴仆……興許薛懷義是對的,這段忘年之戀從一開始便有著太多的不公平,身份、思潮、時局,等等等等。而沒有構建在對等之上的愛情,又如何會是真正堅韌不拔的感情?以至於最後,一個牢牢深陷不能自拔而成癲成狂,一個百味疊生卻放手的坦然而又委實難以欺騙自己本心。
不過有一點倒也算是這段愛情裏不幸中的萬幸,便是薛懷義他用盡一生以曆史為紙、靈魂為筆,為武皇書寫下一頁滿載真摯與堅韌的愛之華章;而武皇透過薛懷義這不長的一生觀察體悟,總算在他生命消泯、星辰隕落的最後時刻,看清楚了他付諸在她身上的、他對她這一段始終如一且毫無所圖的純潔而幹淨的情!
世事無常,即便武皇明白也懂得薛懷義滿心的真情,她也不得不選擇親手結果薛懷義的性命!這世道太滄桑,躋身於世掙脫不出的人們從來都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武皇兀地闔上了一雙斜飛的鳳眸,懷義啊懷義,恨不得來生你為女來我為男!
有些事情、有些人真切的還在時並不能有太多感觸,而隻有真正的徹底失去後,才會感覺到那其中積蓄著的許多美好、許多感動、許多不舍、許多銘記、許多當時不解、許多揮之不去……瞬息領略,領略之時亦是而今斷送之時,總也負了多情啊!
所雋永的隻不過是“愛情”這兩個灼灼亮亮、生光晶耀的字眼,於這之中,它曾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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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薛懷義在距離他那火燒明堂的瘋狂舉止大概半月之後,被武皇授命於愛女太平公主,太平假借“幽會”之名,將薛懷義邀約於搖光殿、後秘密殺死於搖光殿裏。並夥同被武皇委派而去的上官婉兒,監督著貼己心腹,將薛懷義連夜火化、並封入新修而成的一座佛塔裏。
猶是貼心,多權謀、性機謹的太平公主見母親失卻了一位舊寵,便忙不迭的另覓了一位新人送入了母親武則天的後宮之中。一半是為繼續“盡孝”,一半是因自己當日推舉薛懷義、時今卻釀成火燒明堂大罪之過做了彌補!
這個後入的新人,便是日後注定會在大唐風雲際會的曆史天幕之上大放異彩、聲名赫耀的有著“蓮花六郎”之美稱的男寵:張昌宗!
此時的張昌宗正值少年,占據著可謂恰到好處的一段清朗韶光。他不僅生就的麵容俊美、正值青春俊秀之齡,且論道起吹、拉、彈、唱更是無有不精。如此,才一入見武皇,便被武皇得眼得心、對情順意的很!
很自然的,才也不過幾日光景,武皇便因著張昌宗之故而將失去薛懷義的那份痛楚漸漸稀釋、心情也跟著日益大好。
她對張昌宗很是寵愛,華服美食不可或缺、伴君侍駕無有不召,且又贈他“蓮花六郎”之美名,暗喻他麵容俊秀皮囊豐饒!
而張昌宗不會重蹈薛懷義的覆轍而對武皇動情,看得出這個人他極會維護自己的地位、伸展自己的根基!在得到女皇讚賞、聖寵日漸濃重之後,他又將自己的同胞兄長張易之擇了時機一並引薦於了武皇。
這張易之雖比昌宗年長幾歲,但生就的亦是精致美麗、鋒芒耀眼,且又因著年歲的漸脫青澀,甚至有些時候武皇心覺他比昌宗還要魅惑、引她難持!
有了這張家二公子的陪伴,武皇不僅心境舒展、神容體貌亦也跟著煥發了不止一重!
這二張兄弟漸漸成了武皇晚年之時須臾不能離身的盛寵之臣,風光齊月、勢頭見厚,且母家借此亦是跟著門楣光耀、高官次第,儼有後宮佳麗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之象!
但欽定好的宿命從來就是沒誰可以逃得過的彌天大網,當時的他們沒有一個人會知道,不過太平公主一個無心的“盡孝”示好之舉,竟會成為日後那場令武皇不得不被逼退位、武周崩塌的“神龍政.變”,所潛移默化間埋下的一枚極深極重要的種子!
是劫是命?無從得知,其實亦沒有得知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