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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恩斷搖光

  同是這樣一片惝恍迷離的月夜,一路繚繞,水一樣的月華相合著波一樣的盈盈夜光鋪天蓋地卷襲而來。倏然便帶起一種說不出來的安詳平和,甚至有些顯得空曠、甚至是隱隱的詭異……興許是物至極則反的緣故吧!太過於安寧靜好的氛圍,便反倒會滲透出些微的不祥氣息來。


  一定是這樣的,為什麽總覺的哪裏不太對,又好像哪裏都很對。是哪裏不一樣了呢?究竟是哪裏呢?


  薛懷義皺了皺眉,然而很快便將這漸趨聚攏的淺淺眉彎複又平緩下來。他歪頭笑了笑,心道自己這是怎麽了呢,想也是,定因了經久未與武皇會麵,故而等到這樣受寵若驚的再會之時,便免不得一幹不適襲了身心,遂才總覺的這一草一木、一殿一廊都那麽不太對勁兒吧!


  念及於此,他複而又將那淡色唇角微往上揚了幾揚,又不覺好笑。負於身後的寬碩僧袖灌了平地起來的汩汩北風,貼著肌膚唆地一下滑過去,隻是一涼。不知為何,這薄薄的涼霍地一下劃疼了柔心,竟是貼著這心一路漫溯回旋、久久不散。


  他將步子略微放緩,想是行的急了,方才覺的這風愈發肆虐。


  依舊是這樣一席如雪僧袍,凝眸一顧,不染纖塵的許多意味便留存著。是的,武皇喜歡他這個樣子,喜歡他著了僧袍的出塵樣子……


  喜歡,她對他是喜歡麽?


  她敬仰佛、信佛、愛佛、心中有佛、視佛為友……她徹悟了她的本身並著自性。因為她認識了她自己、懂得了她自己,人即是佛,故而看清自己便也自然就認識了佛、懂得了佛。


  那麽她是愛他的,因為佛愛任何人,任何人……僅僅是這樣一種對於人人皆有的大愛麽?不,她對他有沒有什麽不同尋常的情愫呢?哪怕一丁點兒,一丁點兒的不同尋常?


  蕭蕭夜風卷起周遭一片浮影,伴著稀薄的黃沙瑟瑟簌簌,刮過脖頸時便又起了淺淺的疼。懷義隻覺這疼由肌膚及至心房。


  但是當那一段昔時的華年並著那段緣法已然行走至斯,其間那些生動光鮮過的人兒也會跟著越走越遠、一去不回。這一切都太過順勢,這是太過直白顯簡的道理了,縱有百般不舍,又安能留住這注定如流沙一般會散去的緣份?嗔癡愛恨,亦枉然呐!

  且思量著,懷義搖了搖頭,又微微頓首。他朝著頭頂那片廣漠的天際微揚了揚眉梢,麵著幽遠的玄青色的天幕時便忽覺身心都是輕盈的了,似乎這個時候便已卸下了許多俗世的迷離煙火、將萬千凡塵的燈火與燥燥的亂緒全然都拋撇在了身後。一個聲音就在此時於著心底間兀地一下霍然響起:“再過一會兒,這世上的一切便都與我無關了,與我無關了……”一時懵懵,他沒能反應過來這個陡然升騰的音聲竟是那樣無端、也是那樣不祥。似乎在昭示著什麽。


  薛懷義是得了武皇的命,要他往搖光殿見上一麵,故而他才大晚上的頂著漱漱寒風在太初宮裏趕的急急,卻為什麽分明溫柔的赴約此刻怎麽都覺的分明一場對死神的覲見?

  但此時他的腦裏心裏,始終都被武皇那抹倏然就使他癲狂的身影充斥的滿當。這樣的近乎執念的想念已經令他喪失掉了其餘對這世事洞察的天人本能。


  他想要靠近她、守護她,但似乎無論他靠的多近,無論他想怎樣小心的維護這感情、保護她,甚至不惜做出癲狂的行事,他其實卻從沒有一刻覺的自己是個在這塵世間深深紮根、不會離開的常駐客,他總也覺身如浮萍心似浮遊……這或許就是一早便可以感觸到的茫茫天命?


  一陣風過,肅殺的悶響於著空曠的肆夜深處像是一下子扯破了一個大洞!耳廓灌溉進了鋪天連地的放肆的癲狂聲。


  懷義猛地醒神,意識到自己因起了思緒而止步不前的這通耽擱,想必是有些久了!又是一個自嘲苦笑,搖了搖頭,將那步子往著搖光殿的方向繼續移行。


  這一路上沒看見一個宮人,甚至景致都蒙著莫名的詭異。但薛懷義一路停停頓頓、感月傷花,以至於他不僅失去了對世事的思考能力、連感知力都跟著下降了好多,他根本就沒留意到這樣不合時宜的空曠寂寥。


  這還是那個英機勃發、同時秀挺魅惑的薛懷義麽?這樣的情態真不太合他的時宜,卻也終究還是在他身上顯現的盡致淋漓。


  就在方才夕陽漸沉時,他忽領了武皇的口諭,今晚相邀於搖光殿一敘……


  一敘,一敘,多麽熟稔親切、多麽溫柔百結的辭藻!


  她喚他來覲見,還是在有著那樣美好的名字的一處偏殿,還是隻屬於他們兩個人這樣浪漫溫馨的秘密幽會!所以她心裏還是有他的對不對?她還是念著他、想著他的是不是?


  窮盡一生,這曲折而漫長的一條人生路上,總有那麽一刻會讓你覺的與以往不同尋常、頗耐尋味。隻要有那麽一刻,那極短暫的一刻,即便剩下的這整整一生都是茫惑而無知的許多,卻也是已經足夠了!真的,足夠了!


  至少薛懷義是這樣的,他要得不多,一直都不多啊……


  夜宮死寂,寂靜到甚至連一絲鳥叫、半點兒的蟲鳴聲都沒有。頭頂方才還尚算明亮的那輪月亮,此刻也不知不覺便被那輾轉的浮雲繚繞著遮迷了半張麵孔的,投撒下的溶溶光影便被扯的又淡一下,在暗色的地麵上生就出波濤般的玄青色漣漪。


  無論是這夜還是這月,並著這熟悉的太初宮,一切看起來都其實沒有半點兒不合時宜、與以往不相同的地方。可流轉蟄伏在暗處的殺機,此刻正傾吐著詭異的饞舌精準定位、伺機而動!


  就這樣,薛懷義迷迷愣愣渾不知所以間,糊裏糊塗的順著他這一生的情關道,如此義無反顧地奔向那不悔崖,無端無措而不知是否可以一直無悔無怨的走向這一生性命旅途的終結、走向死亡!

  即便是殊途同歸的死亡,終也因了心頭那點兒倔強不熄的執著念力,注定了這殊途同歸之後還得重新歸於殊途!

  這段於繁華盛世、幽幽太初宮裏纏綿了一段曆史的忘年之戀、糾葛繾綣,便在薛懷義跨進搖光殿門檻兒的一瞬,頃然幻滅!


  這一刻,肆夜若死、北風若焚,愛也寥寥、心也寥寥,他忽而就笑了……搖光殿裏並沒有他心心念念、輾轉反側了一個又一個日夜也不能泯滅著想念的他的天女、他的佛陀、他的武皇的身影。


  入目一瞬,他隻見到一個矮矮胖胖的老嬤嬤轉了身子正對向他。那老嬤嬤不動聲色的穩立在殿央,麵上的神情逼仄且凝重,宛若來自地獄裏壯實的羅刹夜叉!他看不清她的模樣,隻能從那星星點點漫了花窗、斜篩進來的夜光斑駁的映襯裏可以窺到個大體的輪廓。


  對著影子依稀辨得,那是太平公主的奶娘張夫人。


  電光火石一瞬契合而擦出的火花兒,頃然之間,懷義明白了一切……薄唇之畔那抹未曾收束住的無名狀的笑意,又在一個不禁意之間一絲絲的漫溢出來。


  卻再不及半點兒耽擱,張夫人暗暗點了點頭,便有一幹著了夜行服的壯士自四方殿角一擁而上,手持長棍,將立身石化的薛懷義不由分說的幾棍子便掀倒在地上!


  鈍重的棍棒如雨點兒一樣狠狠的打在身上,每一下都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招招賣力、招招逼命……疼,真的很疼,但久而久之,疼習慣了,便反倒是尋常了、平淡了。


  要離開了、也該離開了,是麽?天不老、情難絕,這次我離開你,徹底的離開你在這虛妄而逼仄的永夜裏。隻是武皇,你會為我不忍麽?會為我難過麽?會,為我哭麽?

  還是不要了吧,那樣的話我一定會有萬箭穿心般的疼痛泉湧而上……或許你會隻是笑一笑吧!因為是你讓我死、你想我死,那麽便再不需要問緣由了,我不會拂逆你的意願,我尊重你的心思,即便你是要我去死。


  永別了,這一世,這一段注定無果的緣份,以及這無悔亦無愧的愛戀!


  你知道麽?昨天一早來俊臣找到了我,告訴了我一條立功自保之法;但你又可知,我入宮覲見於你,滿心所求所想的卻並非什麽自保,而隻因為我認同來大人的分析,我是真心真意的為著你好啊!就如同我所說的,所同你說過的最後一句話,“怕也是臣……能為陛下做的最後一件事情。”如此而以。


  其實女皇,你不消耗費這樣多的心力,這若許的兜轉隻會加深你兩眉間的褶皺、催生你發髻間的白發,其實沒有必要。你要我死,說一聲就夠了,真的。你知道麽?你知道麽……


  就在這一連串若許綿綿的徑自詰問之間,懷義唇畔那抹苦澀的笑意漸漸變得無奈且蒼白,溢出的猩紅血絲就那麽清晰的掛在嘴角,觸目驚心的映扯出一陣浩浩湯湯的淒迷魅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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