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薛師限至
就此留下最後這一抹微笑,便是以後不再相見又有何妨?人生浩浩,宇宙荒荒,一切一切徒徒留下大夢一場,醉裏夢裏的東西再真摯也都是些觸及不到的鏡花水月,到了頭卻又真能真摯到哪裏去?即便緣法注定這一世、這一場大夢南柯裏會讓我們這樣走過,那麽也罷,也罷!戒癡嗔、戒執迷,不再執著,再也不執著!
薛懷義就這樣一路笑著、一路行著,不待武皇發話、不看武皇情態,他已徑自轉身提步,離了明媚天光包裹著的這一處貴美威儀的恢宏大殿。
原來人生在世,生生死死,浮浮沉沉,顛顛倒倒,癡癡狂狂,自以為躬身經受了許多曆練、自詡已參悟透徹了生命中全部的真諦,可到了頭來,歸根結底指尖流沙一彈即逝之後,也原不過就是這樣荒淫無聊的笑話一場……
明黃色的廣袖對著虛空下意識一拂,在空中滑出了一道飄然而美幻的弧度。武皇默默看著薛懷義那抹漸趨遠去的背影,似乎想要把他攔住、又似乎在這同時如是的願意縱容他恣意忘性的拂逆。終到底由了他去。
須臾後,那熟稔而惹她莫名貪戀、牽她莫名心痛難持的身影流轉入了進深過道,即而很快便消匿不見。武皇適才將神緒收攏回來,須臾靜默,將心平平,纖狹的鳳眸落在那一道濡染了淡輝暗影的仕女圖簾幕上許久許久,若兮的眸子裏變換著的是那樣一懷輾轉難明、綿延躊躇的複雜情態。
又過半晌,果敢的武皇終是收了目光回來,側目喚了這時將身行進來的上官婉兒:“你去一趟太平公主府,把太平找來……”吐字極慢,似是一番綢繆百結之後最終的決心下定。
她的聲音如是平緩若素,那裏邊兒有著的隻是智慧,還有關乎大局從來無所亂卻、無從幹擾的自信掌控,沒有波瀾、連心緒宕伏都沒有。
蓮步微轉,一停頓的空蕩裏甫聞了武皇這話。婉兒頷首應下,未有停滯,極幹練的轉身領命而去。
又是一道簾幕掀起後放下時,帶起的漱漱風聲。武皇心知婉兒已經退了出去,而這個身子卻仿佛一下子被冥冥中的一股牽引抽走了全部的力氣,整個人頓然有若一灘離合的春水,泠泠間軟做一團、一下子磕著桌腳便跌了上去!
大落的袍袂又是一個當空翻轉,帶起的金燦燦的天下至尊的顏色就這樣一次次不期然的刺痛雙目、灼傷心房。幸在武皇探手撐住了小幾寬麵兒,整個身子便被架住、沒有跌倒。
而那不能自持的一抹心痛、那些不忍,就此做了開閘洪水般簌簌奔騰著漫溯、充斥著心口淵深處,似乎要以這樣湍急而不可抵擋的勢頭作為一場人世的大洗禮,徹底洗刷掉那些虛偽的假象與陰霾的血腥。明澈雙目打了一陣不能控製的離合,武皇默默撐著桌麵兒立身半晌,整個人都陷入僵持、近乎木訥。
天涼了、天荒了、地老了、愛卻哭了……
原本以為不過就是一場寂寞時滋生出的無聊產物,但這樣些年坦緩不驚又自然而然的一路走過來,曆經了那樣一些大大小小深淺不一的百味事態,這份情愫橫豎還是茁壯成長在歲月的長河與時光的風塵中,以其不可遏的勢頭做盡了堅韌態度、飽綻出美麗妖嬈的繁盛怒放的花冠。
擁有時不覺,直到這一朝不可避免的還是來到,直待這場忘年之愛就在這不知不覺間猝然一下走到盡頭、眼看著便雲散煙消……才猛地一下有若繃緊的細線突然自中途剪斷、彈回的斷線抽疼了兩邊的手背,非要到了那樣一個已經無法再挽回的地步,才猛地一下發現,原來會是這麽的難舍,難舍到連疼痛都漸漸感覺不到,因為心空了。
有什麽人或事是值得永遠珍藏的?什麽又是值得無怨無悔不生怨忿的?當曾經擁在懷裏那樣珍惜、嗬護著的琉璃堅冰已化,緣份便也已經掠過了聚散的輪回,就此唆然一下便遊魚般的溜走了,最終受到傷害的隻是那些癡執的想放、該放,卻不能放開的人。
天亮了,明亮的天光照亮了心底的虛妄、這輪晶耀的淚光;淚幹了,呼應著殘夢的將醒、世道的無常……
武皇雖然也是一個人,且是一個有著萬頃細膩心思、易感易傷的女人,但她更是從沒有忘記,自己還是一位君王!
時今的薛懷義變得越來越放蕩不羈,公然抗拒武皇的旨義,甚至開始變本加厲的對朝臣肱骨不敬、公然對武皇加以頂撞。
他所思所想,無外乎便是一個破罐子破摔……短短幾日不到,武皇便已經感覺到自己對於薛懷義的拿捏,倏然便已經是這樣的力不從心了!終有一日,她會再也拿捏不住他!
而薛懷義這個自打高宗去後,除卻上官婉兒之外便是伴在武皇身邊最久的人,在武皇稱帝的這一條漫漫路途之上曾經眼見過、親臨過、躬身幫過她多少……又知道了這其間多少不為人知的許多事情呢!更如果薛懷義他還有著方才那樣一層從沒有被人看出來過、甚至是武皇也從不曾看出來過的政治體察,如此心思,如此,後患無窮!
樁樁件件、點點滴滴,既是薛懷義的建樹、也是薛懷義的惡處;既是薛懷義與武皇之間的情愫、也是將薛懷義不知不覺推向死亡深淵最直接的泣血刀斧!
蕭蕭香屑拂了殿宇回廊,又自敞開的窗子裏被風合著些塵屑一並迂回著灌進來,落了滿肩都是。
暮冬季節,天寒地凍、風冷日昏,終抵不過人心肅冷、陰魂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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攜著一縷薄煙一般的夜光清輝,將身往著庭院玉階煢然佇立,俊臣仰頭望著天邊那一輪未滿的明月,杳杳視野忽被幾絲微紗樣的夜霧阻隔了些許,變得那樣不分明。
分明天朗氣清的靜謐冬夜,周遭空氣也如是的明澈幹淨,且隱隱的在心口滑過一道幾不可察的肅殺,這與他通身上下流淌而出的這股絕塵與平靜那麽的不合時宜……
就在方才,俊臣聞了那打發出去探看的小卒回報,說薛懷義昨天就已經進宮去了。既如此,那麽他來俊臣借薛懷義之口訴出的諫言,武皇應該會聽進去的吧……是的,薛懷義那一番條理清明、字句在理的擁立廬陵王的納諫,正是出自來俊臣的籌謀!
俊臣是一個相當聰明的人,從來都是。不僅他的豐姿天下無雙,他與生俱來的天賦、飽浸在世事年歲裏風霜雨雪的磨洗、那股內在,亦是傾世也難尋覓!
當前帝國如此一個大勢已去、風聲鶴唳的人人自危而又人人含及著無邊膨脹的欲望野心的情勢下,聰明的人不僅要想著怎樣活下去,更要好好兒的動一番腦筋想著怎樣才可以讓自己依舊活的光鮮……
睥睨政局,來俊臣持著那樣敏銳的洞察、那樣切中要害的分析,次第間看清了時今李唐必定重新當道的不變格局;加之心底下那個逼仄的早有預見的聲音不斷嗜咬、嘶鳴,更致使他清楚的感知到,酷吏的時代,就要終結!
作為一個素來不同尋常的人,作為一個那樣完美那樣優雅的人,作為一個聰穎極端的人,一個有心氣的人……他不甘心,他不會就這樣甘於沉淪!即便這是宿命的欽定他也不會就此蟄伏!
他相信,他始終都相信,他的命,不會如此頹然可笑,不會就這樣稀裏糊塗便把一輩子交代了,不會!
他要抓緊最後的一絲希望,做最後的奮力一搏……活下去,隻要能夠活下去,以他來俊臣的聰穎頭腦,便不愁能得以在新的朝代裏邊兒慢慢立足、慢慢掙來自己全新的一席之地!就是在這樣有些瘋狂的念頭的驅馳下,波光一轉,一個想法存留在心,來俊臣主動登門,去拜訪了薛懷義。
曾幾何時,薛懷義跟他來俊臣一樣,都是這神都城坊裏坊間炙手可熱的人物。數眾賠笑、諸臣追捧,身在平地而猶如踏在山巔……但浮華不過是一場過往的宿醉,如果沒有自己那根直探到底、牢牢抓住抓穩地心深處的根基傍身,終有一日,眼前的榮華及讚美是會化成雲煙全部都渙散了去的!
來俊臣有著那樣輕而易舉便可以洞察人心的酷吏本能,他清楚的知道,在薛懷義的心裏,亦是怕的。
即便薛懷義與武皇兩個人曾經再怎麽魚水歡娛、親密無間過,再怎麽如膠似漆的扯不斷、離不開過,在這萬緣俱斷情難再複的今朝,一切又都能怎麽樣呢!
時間終是會帶走一切,也慢慢消磨毀掉一切。對於再也沒有利用價值的東西,予其看著生厭、予其力不從心,倒不如徹底遺棄,幹幹脆脆做個清淨了斷!武皇是什麽樣的人,薛懷義他最清楚……他燒了她的明堂,若說一點兒都不懼不怕武皇有朝一日所必定的秋後算賬,那誠然是假的。
螻蟻尚且偷生,更況乎萬物靈長的人呢?這個時候,若遞一個立下奇功、得以不死的契機過去贈予薛師,薛懷義亦是不會拒絕。而他來俊臣……日後也可擇一適當時機若有若無的在李唐皇室宗親麵前,佯作無心的表露出薛師那通周密諫言其實是他所論、是他費心盡力所出籌謀!那麽於著李唐皇室那裏,他來俊臣亦可保得一個奇功大名。
賭一把,無論如何都要拚著這命,拚著這樣聰穎的頭腦去賭一把……人有些時候,是該去相信一些東西的,總該去相信一些東西的!
俊臣對著浮光月影微眯了一下神色淵深的眼,恍惚間隻覺枝頭的碎雪微微化了,壓得那本就已經嶙峋脆弱的枝丫往下又是一斜。
雲自無心水自閑,又是何必非要衝奔了山下去、更添那波浪向人間呢?
隻是宿命的意味從來昭著其間,不由人選、不由誰定,一如枯萎的柳枝他年必定還會順應著春風暖陽就此再度做了新發。而這輪回不歇、造化不迭的無奈世道間,祭奠著的也無外乎是那不變的浮生若幻、疏離浮沉無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