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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火燒明堂

  似乎心頭殘喘著那些不屈的焰火終還是被當空一盆冷水當頭澆滅,但那微弱的遊絲樣的星點希望還是在心底深處紮根的依舊故我。


  懷義僵硬的動了一下唇角,勉強笑笑。沒關係,沒有關係,真的沒有關係……你不喜歡這一出,我還留著一手呢!


  算是強持著起來的一點稀薄安慰,念及於此,懷義勉勵把燥亂的心神做了定格,旋即將身子微微一側,三擊掌、示意於手下。


  那小卒們得了命,忙複次拉動吊杆。


  又是一陣坦緩不急、有條不紊的忙碌,不多時,忽見一幅飛墨走筆的精致壁畫當空而起!


  這壁畫足有二百餘尺高,雪白的底子上麵有如一筆貫連、一揮而就而成圖騰!繪得如是一尊神聖光鮮的威儀大佛,乃薛懷義殺牛取血以牛血親筆所繪。


  “陛下。”壁畫升空的一瞬,迎著滿座才止了驚詫、卻又一次被高調的勾起更甚驚詫的眾人們晶亮的目光,薛懷義揚了滿麵的歡喜神色,就著心口一浪被推疊至了高點的那簇心火,他忽而將身出列,大闊闊又行幾步過去,抬手正對金椅之上威嚴落座的武皇雙手居於身前、一個規整的作揖,“此乃臣割破膝蓋以自身之血所繪!”目光一點那浩浩升空的佛像之畫,落言時落身一拜。


  他沒有撒謊,這幅傳神如斯的巨大佛像委實以牛血研磨,其中確實也摻拌了他周身血液。非得要以血入墨成畫,是懷著宣泄的態度適才如此麽?連薛懷義自己也不能夠十分清楚,直到現在他都沒想明白當初的他是懷著一種怎樣的心情、帶著怎樣動輒不移的堅定任性加之磐石心性來以血做畫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割破膝蓋以血做畫的那麽一刻,他其實突然不太想活了……


  一個人難免有抑鬱難平之時,但生活卻是沒有那麽輕易便做了終結的。生命的可怕不在於一死,死本是解脫、亦是一切倒回最初時刻新生的那個原點,所以死其實是一種天降的恩賜,既然是恩賜便決計不是任何人、任何時候都有那等福澤能夠得到的。


  活著若是不得要領不得法門,其實是一種莫大的悲哀和苦痛;而若活著時走錯了路會錯了意、從而自認為自己太得要領太得法門,那往往就成了造孽起業,其實是全然不顧及身後、看不到真章的莫大愚蠢和如是的悲哀!所關鍵的隻是在於中間那個用以持平的“度”,而這個“度”卻是委實難把握的,這不得不說是一種無限的無奈。


  當生不得高歌、死亦不得解脫的時刻,總得有那麽些或癡或傻的極端方式來加以放縱的!薛懷義當時以血為武皇作畫,心中大抵便是懷著這樣的念頭。隻是他後來猛然又緩過了神,清楚的知道自己即便放幹了全身所有血液、也沒那麽多用以完成這幅巨畫的血,適才想了辦法宰殺壯牛以血摻入其中的……


  盛著一臉天真的期待、懵懵地仰起了頭,懷義的心中還僅存了那最後一點悲哀的企求,這樣的企求與這樣的卑微無關於武皇的身份,而是最簡單幹淨的在愛情麵前誰也不可避免的那樣一種卑躬屈膝、毫無辦法。


  但隻過了須臾,那頭便複又呆呆的垂下去。懷義隻覺這顆頭顱沉重的緊,著了沉鉛一樣……


  即便是這留有一手的血液畫卷,這樣赤誠炙熱的一顆至為濃烈的承載著滿溢的真誠的心,也絲毫沒能起到預想中那樣力挽狂瀾的效果。武皇隻是描了一眼那淩空躍起的血墨佛像,即而便將目光側轉,毫不經心的彈走了麵前雕花幾上繆繆落下的那一片昆黃枯葉,不動聲色、麵無波瀾。


  嗬!

  終於,即便懷揣著再好的耐性與再至真的忍耐和對愛情的寬恕,薛懷義在這一刻也再也禁不住的、起了真正的哂笑與幾欲發狂成瘋!

  我該好笑的,以我自身血液來繪就出的佛陀,依舊感化不了你那顆在浮光世事的磨洗之下日益變遷、且很自然的漸趨冰封起來的


  心。


  我算什麽東西?我為你做了那麽多事,那麽多事啊……隻是時今呢,你卻隻為了一個區區的禦醫便將我徹底打入冷宮?是麽!是麽……


  薛懷義並不敢去記恨武皇,一來因著武皇那個必定不可動輒、亦不可忽視的皇者地位,二來他總在潛意識裏那樣不忍心的將心頭恨意加注在武皇身上。或許這樣一段橫生出的所謂感情從一開始起就是不對等的,但是愛情的世界又哪裏有過真正的平等可以言及呢?


  最開始的時候他隻恨那姓沈的太醫,自詡生就了一副狐媚的性格便當真做起了魅惑的狐狸、當真以為他自己有狐惑的手段可以留住武皇的心?嗬,當真是好不可笑!


  可是到了現在,薛懷義他隻恨他自己。


  嗬嗬,什麽都不是,什麽也不怪罪,歸根結底隻因是我太大看我自己了……太大看我自己了!


  今年的上元佳節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寥落而清冷,有什麽天真的祈盼與一直以來堅守不變的信仰就此遺落在此刻繁華盡頭、笙歌尾處的燈火闌珊,高高的拋起來,這之後又一晌的消散,再最後一晌的歸於虛空、徹底連感觸都感觸不見。


  。


  正月十六的夜晚,月亮很圓、風很輕、雲也極淡,一場大火映亮了神都城大半個天空……


  這場突忽而來的大火來的當真沒有半點兒事先的征兆,且正是出於那凝聚了整個帝國、一座盛世裏權利至高點的太初宮。正是那,明堂的方位!


  起先隻是天堂起火,俄頃不消多時,那洶洶的烈焰倏然借助著狂妄的風勢,順著簌簌撩撥而起的不可遏止的一簇勢頭,就此攀升陡起、即而將緊緊臨著天堂一方的神跡明堂跟著亦是點燃起來!


  這該是怎樣百年計地、千年計地的流光中不曾有幸現世一顧的曠世奇景嗬!兩座高偉雄壯的建築並蒂著燃燒成旖,又加之風勢汩汩、煙霧熏熏,愈躥愈高的火苗帶著吞吐天地的詭異大勢頭,將那隨處可及的肅殺氣息鋪天蓋地席卷而至……


  這一場橫生而來的詭異大火整整燃燒了一夜,神都坊間那些有幸目睹了這般人世盛況的百姓們將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一夜,這正月十六、浩月當空的夜晚,整座城池被這熊熊大火極近肆意的映的深更晚幕有若白晝。


  而那歲月長河、世事更迭中隻待時今才得以真正現身於世的神跡般的明堂天堂,就在這一場突忽其來的大火之中,一夜殆盡!那些華美的威儀,那關乎曠世天命的一幹神跡,隻此頃然灰飛煙散、付諸其間的萬頃心緒血氣曇然之間全部都化為烏有……


  這一晚,整個唐宮都在忙碌於對這場天罰般的劫煙大火奔走匆忙,但在那高躥不減的火焰之間、焦急匆促的人流之裏,有一個人雙手負後、高高揚起了那樣一張被月光並著滾滾濃煙映襯之下美得淒迷的臉。


  他大步悠然、神態從容,毫無忌憚的踱逛於殿前曲折的石階之上,闔了闔目,感知著親手種下的滾滾烈焰將他如是親手締造出的奇跡神祗就此吞噬,仿佛周遭這些鬼魅的讒舌吞噬一切的貪婪欲望絲毫都與他無關。


  他是薛懷義。這場大火亦非天罰而是人為,正是薛懷義所放!

  這個世界上已經不再有我所愛的那個人了,因為她已經離我遠遠的、再也不屬於我了……那麽這樣大好的河山之間、這樣厚重而坦緩的大地之畔,春去春來、日升日落,又還能開出什麽樣極近美好的顏色的花兒呢?

  夜來的滾滾烈火有如充斥著一晌衝開了關乎宿命情門的封印,便帶著我這個早已支離破碎的身子、殘缺不全的魂魄一齊淪陷於死陰的地步,且用這望似沒有止盡之處的滾滾火海迅速吞噬掉天地間虛妄蕪雜的一切一切吧!


  女皇啊,我的天神!這巍巍明堂既是我送予你的信物,你對我的情都不存在了、心都變了、拉不住了挽不回了……那還徒留這沉啞信物於世做甚?不如讓我一把火將它燒掉燒盡,這樣豈不幹淨?今時今夜,便讓它在這汙濁惡俗的人世間做一次真正徹底的盛開,飽綻怒放出這千千世間最美最璀璨無匹的繁繁煙火,讓這滾燙的幻似來自地獄的烈焰將天地一切全都耀的照的沒了顏色!

  當愛一個人愛到不顧一切的地步,那這個人便早已不再是人,他便早已成瘋成魔了。不是刻意,真的不是刻意,他也不願的……可他已經控製不了他自己,他早已不屬於他自己。


  譏誚輕蔑又如何?千夫所指又如何?不管了,通通都不理會了!算什麽?我早已無我,我早已隻在乎一個你在乎到連我自己都找不到我自己了!哈哈哈哈……


  “愛”之一字是什麽?愛的真章又是什麽?我的女皇,我無上至高的天女神祗嗬!你不需要懂,即便你懂你也不需要去做;隻要我懂就好,隻要我做,就好……


  業火貫穿之下的浮華盛世似乎隻一彈指便會顛覆一切,並吞天地的浩湯火海若了滴血的淚波,那是生的涅磐、是血的精魂……一瞬息裏幻化成了滾燙的紅矢,燃燒殆盡天堂明堂的同時亦自決我性命;呼應一切、順應心魂,如數的伴君隕九霄!


  這一瞬裏,薛懷義似乎重新尋找到了自己遺留於世、早已遲鈍的看不到的,那些彌足珍貴的東西。他尋回了,真正的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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