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恍如夢·肆夜冷月話相逢
夜闌時分,渙散在周圍的薄涼水汽將天地氤氳出一層織錦般的朦朧,如夢如幻的盛世大唐被籠罩在其中,月光幽幽的一晃,形成一種綽約迷離的韻致,這感覺十分的不真切,倏然一下好似闖入一場疊醉未醒的夢寐。
來俊臣雙手負後、立在來府大門外抬頭看那高高懸在天際之間的一灣弦月,見這月兒時而被遊雲遮迷了住,時而又流露出半麵笑靨,陰晴圓缺的好似呼應著世間的諸般人麵,更令他心頭那抹縈繞不去的伊人的麵孔浮現的愈發清晰了!
月影照生魂,溶溶。俊臣忽又生就出一股濃鬱而沒有邊際、也不得收束的曠古的寂寥感,這樣的寂寥隨著夜風的撩撥而起的愈發如被打翻的潑墨,一絲一縷都細致入微的侵透在周身的毛孔處,卻也將那不可遏止的思念感作弄的愈發深沉!
今夜的皇城太平公主府,又是一派披紅掛彩喧喧咄咄好不熱鬧的排場陣仗吧!俊臣這樣想著,唇畔想扯個薄薄的笑意,勾了勾唇角,卻僵僵的怎麽都無力去維係這笑容。以至於喉頭一哽、眼眶一灼,忽然想要落淚。
茫茫天地是那樣的浩大,萬事萬物是那樣的蓬勃,但這天這地之間知我懂我的,也就隻有我一個人吧!又或許連我自己都不能夠真正的知我懂我?
俊臣這樣想著,負於身後的袖管忽覺有涼風漫溯,這風兒很是靈敏狡黠,一陣才歇、一陣又起,綿綿連連的總也沒個消停。
春華時節的夜空很是清朗幹淨,如此,此刻忽而斂了霧靄與雲巒的作弄、沒有被一絲亂亂輕雲浮遮了去的月牙就顯得愈發澄澈,澄澈的收了漫天夜光的華彩集於一身一般,澄澈的將這慢條斯理揮灑了一昆侖的熠熠星子映扯的如織如蓋。
這織就出的別樣光華穿梭在俊臣頎長、獨絕的身影之間,將他這道玉削的身形烘托彰顯的很是高挑、又交織著若許的滄桑味道,這與他二十有四的華年顯得不怎麽合時宜。
很快的,自天幕傾瀉而下的波光將俊臣周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琉璃白,這般清冷的顏色輝映他無匹的姿容,使他恍惚是從那冷月雲端中走到這煙火濁世裏的謫仙,不過一個彈指頷首的不經意,便將這有他所在的一切空間通通都變化出夢幻般的美好。他的心頭貯藏著的一抹哀傷,卻是隻有他一個人可以真實的感覺到。
越是怕去觸碰,這萬頃的思潮就越是專程同他做對般的叫他忽視不得!他總也忍不住的念想著太平今夜大婚,念想著此時此刻的公主府裏又是怎樣一派喜氣溶溶的景深?隨著念頭錦緞般的逐步鋪陳,俊臣不由抬起了麵孔揚起絕樣眉目,下意識再一次去看頂上那輪明月。
那月兒依舊是先前的月兒,被古人不知道望了多少遍、詠了多少次,誠然沒什麽不同尋常的地方多出來。隻是月似當時,這人,又似當時否呢?
我們之間不會再有明天了吧……有緣相逢在這盛況空前的錦繡大唐,少卻的是一份在情路上恣意風流的快意瀟灑,平添出心願不得遂後無奈締結出的縷縷浮懶。
終歸還是有那麽一點點機緣的,但這樣的機緣似乎注定隻能是情深緣淺!他又要失去她了,心底裏發出的聲音是這樣肯定,肯定到足以讓這個身子都變得極致的從從容容,反倒物極必反的感覺不到情理之中合該有著的一絲痛楚。因為,無力了!
與太平上一次大婚不同,這一次,是徹徹底底的失去。
又或者是早就已經失去了?早就已經……不,他沒有失去她,從前沒有、時今沒有、往後也不會有。因為從沒有得到過,又怎麽會失去?
心下一喟,這生就出的自嘲笑意是伴著微疼的!
俊臣苦笑了一下。
那是多麽久遠的時候了呢……當時的她也如今晚這般嫁於他人,那時的他們還懷著不死心的天真,執著的認定隻要有愛,日後便會拋開俗世的一切、不管不顧的固守住專屬於他二人之間的那份幸福。
時今為什麽忽然覺的當初的兩個人都是何其的幼稚?他還愛著她的,這無需質疑,不同的隻是那份初初的心境再也尋不到了吧!
又在更久更遠一些的時候……那個時候尚且身在入世卻又做到了出世的清淨感業寺裏,他曾看著她的眼睛對她說過,“不一定隻有做了你的駙馬,我們才能在一起。”
如今他依然會這麽說,因為這樣的認定並沒有被動搖。在一些身份特殊、地位無奈的人身上,婚姻並不能同愛情劃等號不是麽?他始終都認定,令月,如果你是我的,誰能搶的走?
嗬……前提是她得是他的啊!但是當時的他們全都深淬在愛情的荼毒裏,全都自然而然的忽略了這個鐵定的大前提。
料峭的風兒渲染了天光與暗影,迂回過麵時並著有喟然一歎落在心裏。俊臣抖抖袖角,下意識的想著他沒有錯,又終是錯了;因為確實沒有人能搶得走她,但她也不是他來俊臣的。
她,隻屬於她自己……
“簌簌”的幽微響聲猝不及防的闖入耳廓,似是一側的疏林裏邊兒新發出來的細嫩的柳枝不甚折了腰身。
俊臣聞聲,漫不經心的將那潭水般深沉的目光從浩淼天幕、細彎月兒之上收了回來,下意識側首循聲去瞧。
不過隻有瞬息的交疊,他麵上漠漠的神情兀地燃上一層細微的變化,朗目中驟然浮湧起的分明是一絲震驚!再即而,這引了星墜了辰的雙目便倏然一下定格了住,被夢魘般的樣子!
有一抹嬈麗身影蓮步冶冶的自柳林間碎行而來,是一席大紅色嫁衣的太平。
太平在目觸俊臣的須臾起了一驚,她沒想到來俊臣這個時候會在自家的府苑大門口孑孑然獨自立著!夜風吹拂周身時帶起的韻致煞是疏朗,那幾縷淡淡的華光在他依舊俊美的身形間倒影出粼粼的波紋,這男子美好的不像是一個人,儼然造化自然的鬼斧神工雕琢而出的一位精靈!倏然間,此情此景便因了這個人的存在、因了這樣一個月曉風清的時刻而頓然詩意化,太平驀地起了一種錯覺,在來俊臣身上她突然看到了一種天人合一的極大歡喜!
俊臣定定的看著眼前的太平,因如是怎麽都沒想到這個時候會在這裏看到太平,他的感觀被受到了極大的衝擊!又加之太平這一席火熱的紅色太過於搶眼,便又大刺刺的使俊臣造成了一種極大的震撼,這樣的震撼迫使他渾然一震,倏倏然幾度以為自己此刻是在做夢!
兩個人就這樣僵僵的對視在一起,雙雙都忘記了將目光移開,一任時光就此好似凝定住了再也不前一般!
這樣的喜服、這樣的皓月與朗朗的夜、又加之這樣兩個本就懷著熾熱情愫的兩個人……以至於此情此景霍然便令兩人產生出這樣的一種錯覺,好像這一晚是太平與俊臣之間一場專屬的婚禮,她在這一晚猶如這世上所有平凡的女人一樣,將自己嫁予了他,嫁於了心裏真正愛著、念著、想著、盼著的溫柔的情郎!即便這一切誠然隻是美好而悲涼的錯覺,是現實中,興許一輩子都不可能達成的美好綺願。
最先回過神來的是來俊臣,他緩緩錯開定格在她精致麵孔間的目光,後慢慢將頭低下去,一點、又一點,直到從那個略略仰望蒼穹的高揚姿態變的完全同這蒼茫塵世持平下來。
隨著神緒的放慢放緩,輕靴也往著前方邁開了優雅的步子,帶著這股與生俱來的卓爾拔塵,俊臣漸漸行下了一道不長的台階。他不緩不急,壓製住燥動起伏的心潮,一步一步穩穩的向著麵前突兀出現的這一襲火紅走過去,薄唇一動,掛了淺淺一道笑意,恍若暗夜忽開、摻著檀香的木蓮:“你來了?”末尾帶著幾縷淺淡,因為問的輕飄飄,所以這樣的語氣出口就顯得小心翼翼、帶起一絲絲示弱的親昵。
此時太平麵上的濃妝雖然因被一路之上疾行滋長出的香汗退去,但也還有些殘餘的胭脂,致使本就美麗的她顯得更為明豔。纖眸凝著前方良人遞過的目光,她亦是不動,可許多劇烈的情愫便在這明眸裏邊兒搖曳的漣漣。
是有多久賭著這氣未與他會麵了吧……時今重逢月下,沒有雲遮月的氣氛渲染,但還是輕而易舉就帶上了那種如陌生人般的客氣,那種似有似無的疏離,直惹引的她想要哭泣:“嗯。”太平喉嚨幹澀,就這樣應了一聲,隻聽這一聲應,覺的她雲淡風輕的並未帶起一絲波瀾來。
但內心的火熱與情潮的躥動,其實總也不能足夠盡致的表現在麵上叫誰一眼看出來,這是天性出於自保的一種偽裝,因為人總是極容易脆弱的,若是內心脆弱的同時連麵上的堅強都不能維係,似乎整個人可就當真是一無所有了!
這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們兩個人誰也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