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佛告淨光天女言
一道轎簾似乎隔絕了兩個世界,更是隔絕了處在這兩個世界中那兩個人、兩種截然不同的心境。
太平在放下轎簾的那一刻,仿佛終於鬆了一口氣般的,身子一軟、有力無力的懶懶兒的靠在了鋪著軟緞子的車壁上。
她也不是有心慪氣來俊臣,甚至她都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在生他的氣。她隻是害怕,怕自己在他麵前唯一所剩的驕傲會在不經意間被他抹殺掉,她怕他會先自己一步轉身離開、把她丟棄在空虛且清冷的一種境地,就如當日興寧坊間他那樣決絕的轉身、把她一個人留在孤茫茫天地,那種曠古的寂寞與內心的苦痛、隱忍,始至時今都仍然在她腦海裏不住的晃蕩,那場景是那樣那樣的鮮活,她無論怎樣努力都忘不了!
所以她要趕在他離開之前,自己先離開……
而來俊臣獨立在迂回的北風裏,凝目默默看著太平那一駕裝幀精美的馬車悠悠遠去,心頭感覺莫衷一是。
有絲絲的苦澀順著幹澀的喉嚨迂回著撩撥起來,他僵僵的勾了勾唇,想牽扯出一個淡淡的微笑以維係這份所謂的顏麵,但卻忽覺這笑容該是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茫茫天地、浩浩乾坤,這個身子可以苟藏,可是這一顆心呢?他的心已經遺失了,從她將他拋撇之後就遺失了,因為他的心在她那裏,她不要、他亦收不回來,那麽……這天這地間就真的,便就沒有可以安置這一顆心的地方了麽?
萬頃思潮齊齊漫溯潮襲,攪擾的來俊臣時而心痛、時又覺失心般的空索虛無。他頷首斂目平複了一下心緒,旋即又不自禁的抬手重掃了眼遠方那抹火紅色的馬車奔走絕塵、荼蘼花凋零般漸漸模糊下的殘影一眼,唇畔那抹扯出的笑意不覺變成了冷笑。
也是,細想來這人生在世吧,其實不過就隻是笑笑罷了!除此之外那些生命的真諦又有誰能夠全然參得透?不過就是偶爾的笑笑別人,再偶爾的被別人來笑笑而已!
心念一收、俊臣做了個長長的吐納,旋即抬步重又往太初宮的方向走,步調從容、神色淡漠,微微天光映的他有如盛世間一隻翩然的驚鴻。
不在乎了!這一刻起再一次下定決心不在乎。但是真的,就不在乎了麽……
俊臣隻覺自己又一次不可避免的陷入到一種感情、心緒造就出的怪圈裏,這情之囹圄當真沒有一個人可以遁逃而出?“情”之一字之後所隱藏的那力量、這小小的一個字眼真的就涵概著如此多的魔力?
世事造化、時世弄人,隻不過對於眼下的來俊臣與太平公主來說,即便這情這愛有著怎樣極具誘惑的魔力,他們一時半會子也再難以重新找回最初時的那股默契、那些親昵……因為誤會,已經太過疊深了!
而細細尋思起來,這些深深淺淺的誤會的起因又是什麽?一時竟猶如千絲萬縷糾葛纏連在一起的細線、無從梳理出一個清楚明白的頭緒,真是可笑而滑稽!
她惱他,惱他的興寧坊失約、辜負了自己癡癡執執苦等一夜。以為他是溫香軟玉抱滿懷了、自己於他便再沒了絲毫存在的價值可言。更以為他……負了她!
他亦惱她,惱的卻是在於她的不理解,以為她對他的冷漠相對僅僅是在怪他殺了薛紹。這樣的理由最單純、最簡約、也最致命……
一對璧人各自懷了迥然不同的兩段心事,偏生又都以為自己一直都正確的理解了對方的意思!這真是有若荼毒的誤會,且又隨著時日的不斷流轉,這荼毒便漸漸的沉著、溺著、浸著,久而久之已經糜爛在了肌體各處、愈陷愈深!
這樣的發展趨勢真的是相當可怕的,如果再沒有一個化解誤會、驅散毒藥的法門,那麽毒液便會繼續以這看不見的陣勢慢慢兒滲透到每一寸骨血裏,便再也醫治不得、更痊愈不得了!
唉……
假如生命忘了愛,那便用時光去醒悟吧!歲月如梭行不止,隻知一味的怨著、怪著、惱著、氣著,可是卻誰都沒有想過回過頭去仔細看看那些走過的路,沒有誰去追根結底究其原因的剖析一下,不論是誤會還是什麽,之所以會對彼此執拗賭氣,這緣由還不是發源於那那作祟的,作祟的“愛”之一字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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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灑在空氣裏的茉莉香屑經了陽光粼粼的一照,便可看到斑斑點點恍若透明的光圈,將這景致綽約出迷離的韻致,其中的人兒也跟著無形的起了惝恍的美麗。
薛懷義那誘惑的麵孔、修長的眉眼顯得有些不真實。他一步步款行到嗬手退了宮人的武後近前,忽勾唇對她曖昧的一笑,也未行禮,隻將負於身後的手伸了出來,不動聲色的將一本經冊向前遞過去:“天助您也!”薛懷義,幸不辱了他的使命。
武後不曾言語,鳳眸持著幾分慵懶的向他手中一瞥。這時可巧有一縷徐白的發絲飄悠悠的自髻間落下,在空氣中光波一反,讓薛懷義看的真切。
懷義心裏一疼,那雙泛著喜悅的眼睛裏的光彩驟然逝去:“我的天女,您緞子似的華發青絲終究還是白了、開始掉落了!”當然這感慨他沒有發作出來,這聲音隻在看不見的地方兀自嗜咬著他的心房。
怎能不令人心疼呢!武後這樣高偉聰睿的、謫仙一般的人,最終也難以逃過大自然的法則,難以逃過一個容顏凋朽、身心俱是化塵土的可憐宿命!
忽然的,薛懷義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為武後的蒼老而心疼心痛、還是在為這逃不過的虛空法則而倍感悲涼與無助?
這時氣氛微默,武後眸光一爍。識人如她,她感知到薛懷義像是起了一絲細膩的情懷,但她隻是不溫不冷地抬手取過了那在他掌心裏、被他捧的虔誠無比的那卷書冊,瞧都不曾瞧一眼那幾根離了鬢角的枯槁白發。
春華秋實、自然兜轉,一切都已看淡、一切都已變得寥寥。此時的武後心中隻有權勢,也不知道是被怎樣一種幻似宿命般的感覺牽著、引著,她像一個吸食鴉片的癲者,對權勢的渴求早已不滿足於飲鴆止渴。這個世界本就是一片虛妄,爭權奪勢乃是苦中唯一的作樂,旁的沒有什麽是真正放不下的,親情愛情亦複如是,韶華朝光那便更是不值一提的東西了吧!
武後的動作令薛懷義回過了神,又見她唇角徐勾、終於綻出了這接連幾日裏的第一個真心笑靨:“好孩子,你做的不錯。”若兮的鳳眸盈盈一動,顧向他時含了幾分灼灼。
隻此一句褒獎與肯定,便足以令薛懷義整個人裏裏外外都覺的十分滿足了!他沒有掩飾自己此刻的興奮,抬目對著武後也是朗朗的一笑。
做的不錯,當然做的不錯。薛懷義自領命以來,這陣子是費盡心思的在縱橫古今、浩如煙海的佛學典籍裏滄海尋珠苦苦尋找對武後掌權有力的說辭。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天他呈於武後的是一部《大雲經》。
《大雲經》之為物?《大雲經》之可貴?翻卷來看,全全在於其裏一個活色生香的故事。一個,天女淨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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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俊臣靜靜的聽上官婉兒給他講了這一段典故,關乎淨光天女的典故。
“淨光”二字乃是天女名諱,《大雲經》有曰:佛告淨光天女言,天女將化為菩薩,即以女身當王國土!
俊臣眉峰微微聚攏,他心裏明白,這段話大抵是說,佛祖告謂淨光天女,她即將轉生成為菩薩,轉生菩薩之後將幻化為一女子之身,爾後,披霞帶瑞的統治一方國土。
其實還不止爾爾,《大雲經》裏亦有一筆,勾勒出了天女淨光的前塵今世。那是在鴻蒙本初的時候,她本為一國王後;機緣後世托生淨光天女;因果得嚐即將幻身菩薩;再之後以菩薩之身輪轉為一女子,順天景命,統治一方國土;功德圓滿而沒後,便終鑄金身,飛升成佛,不墜輪回、不墮娑婆……
“看來那位薛師還真是個辦事利落之人。”俊臣笑笑,“如此這一卷典故,怎能不令聖母神皇心生歡喜?”確實,這典故中前麵半段不正是武後她自己所走之路麽?真真是何其的相似!這究竟是機緣宿命,還是因果巧合?
“來大人究竟想做什麽?”麵著眼前始終遊.離在事態之外、一時摸不清意圖的來俊臣,上官婉兒不冷不熱的這樣問了一句。
這位武後的寵臣今兒這反應委實是奇怪的,他巴巴的進了宮來,並不是為了覲見武後、反而是專程為找上官婉兒。這令婉兒嗅出了之中依稀匝著的陰謀氣息,又聽來俊臣問及薛懷義為武後所尋佛經典籍之事,她心中略有思量、也就告知了他。
這位來大人帶給婉兒的感覺很微妙,並不是因為這個人他有多麽俊美無匹,而是因為他身上始終都遊.離著的兩種氣息,那是陰陽相集、冰火周匝的極端又融合的氣息。這樣的氣息,讓她隻覺這人的邪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