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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夢中聽《葛生》【終】

  「你早就知道了吧?」竹心嘆息一聲,她坐在皇后曾經躺過的鳳床上,黑暗中,只看得見她隱隱約約的輪廓。


  「……是。」這一個字說的並不輕鬆,有遲疑有猶豫有愧疚……含著太多的情感。因為回應這句知道,代表他已經明了這十年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齊奕往前走著,直到能看見她的身影,然後停了下來,只靜靜立在那裡,不再靠近。


  「一開始,我猜到了她並不是你,卻以為魏氏已經殺了你,並不知道你還活著。」他的語氣很輕,但裡面滿是命運弄人的悵然:「後來她把你接到了身邊,其實……我並沒有認出你。直到她死去了,我才明白過來,你是誰。但我……其實並不想捅破這層窗戶紙,所以你的所作所為我只是靜靜看著。」


  「呵。」竹心嘲諷地笑了一聲。


  她說:「十二年前,我們相愛,魏氏嫌棄你的家世,不同意我嫁給你,我們私奔到山間隱居。第二年春天,齊家的人來找你,讓你領導起義,你離開我,在外征戰,大捷不斷,在這亂世中地位越來越高。然後魏氏反悔了,他們在當朝雖然顯赫,但那王朝氣數已盡,他們必需尋求新的依仗讓他們在這亂世立身,他們選中了你。」


  女人的聲音在這黑暗空蕩的大殿中顯得無比凄涼。


  「所以後來魏家的人來找過我幾次,要我回到魏家,讓你做他們的女婿,說是什麼要和你在亂世中互相扶持。但當初我們一起私奔,受盡他們的阻撓,費盡艱辛,我怎麼可能答應?我拒絕了他們,他們也沒再來找過我,我以為這件事情就此結束。」


  「但十年前,最後那個月,我一直沒有收到你的家書,惶惶不安,焦急不已,然後魏舒雅來告訴我說你戰死了,我悲痛欲絕,為你立了一個衣冠冢。後來我被他們打暈,被洗去了記憶,換掉了臉,成為魏家的侍女,什麼都不知道了。等我真正醒過來,已是這十年後了。」


  當年,她帶著丈夫亡故的哀傷被洗去了記憶,但她在墳前所唱的那首悲哀的《葛生》,卻一直歌唱在她的腦海里,未曾被失去的記憶,漫長的歲月磨滅。


  這是妻子悼念亡夫的歌,這是她對丈夫戰死的悲傷。持續了失去記憶的漫長十年。


  但直到十年後的現在,她才知道她的丈夫還活著,成為九五之尊,君臨天下,而另一個女人,頂著她的臉,她的名字,成為了她丈夫最珍愛的皇后。


  「我才知道,魏舒雅換上了我的臉,代替了我的位置,成為你的妻子,你的皇后。我才知道,十年前你的家書,被她攔了下來,讓我以為你戰死,從此失去了你的音訊。」竹心的聲音悲慟又不甘,「可是我知道了又有什麼用呢?十年太長了,讓你不再喜歡溫婉柔美的荷花,而愛上鮮艷熱烈的薔薇。」


  「我能感覺到,你不愛我了吧……可是我卻不敢去想,十年前那麼深的愛,一夢醒來,就被歲月輕而易舉地改變得面目全非。」


  但齊奕默默聽了這段長長的敘述,卻不知該說什麼,更不知該如何安慰她。他只能愧疚地說:「對不起。」


  竹心繼續嘲弄地冷笑:「但魏舒雅她多麼悲哀,你納妃,她以為你對她的愛減少,以為是自己不夠像我,所以把我接到身邊來,試探你。她模仿著我的習慣,我的愛好,把自己變得溫婉賢惠。」


  「我喜歡荷花,她也裝作喜歡荷花,可是和你一起賞荷,她卻半點也不開心。她裝作是我,與你相愛,你與她說的每一句情話,誰知道是不是對我說的呢?你愛她,是不是是真的愛她,而不是因為愛我呢?你越是愛她,她就越是痛苦、越是恐懼。」


  魏舒雅曾問她,是否明白她為什麼叫她竹心,當時她沒有記憶,不明白,後來魏舒雅告訴了她:「竹本無心,無心不傷啊,我若是真的沒有心,只是為了權勢、為了魏家假裝成阿奕的妻子,我就不會那麼痛苦那麼害怕了。正是因為阿奕對我越是深愛,我就越是悲傷啊;越是擁有阿奕對我的愛,就越是害怕失去啊……」


  「因為我不知道,他對我的愛,是不是僅僅是對這張面具,他愛魏舒泠,可是魏舒泠原原本本就是另一個女人啊。」


  齊奕只知道魏舒雅換上了竹心的臉,但只能維持十年,在第十年,臉就會開始腐爛。知道她一直很恐懼,可是她卻一直不肯告訴他,她的恐懼竟如此之深。


  他把她關在棲凰殿里,怕別人看見她,也不敢讓太醫去看她,怕太醫發現她臉上的秘密,但更是在和她置氣,還希望著她能親口跟他坦白。


  但沒想到,是他造成了她的痛苦、她的自殺。


  如果還有機會,他一定會告訴她,他愛的是她啊……但現在已經為時已晚,那就等他百年之後,與她在黃泉相聚,再慢慢訴說吧……


  看齊奕沉默,竹心接著說道:「宮裡發生的那些怪事,其實都是我做的。」


  「我在這裡唱歌。」


  「我激怒雲妃,讓她闖進你的寢殿,希望她能看見魏舒雅腐爛的臉,可是她失敗了。你怕她看見了什麼說出去,甚至割掉了她的舌頭,把她幽禁起來。」


  「我在紫宸宮縱火,希望你能把魏舒雅的屍體抱出來,希望她的臉出現在世人面前,可是你卻狠下心任由她化作一抔塵土。」


  「接著活著逃脫追殺的魏啟來找我,他也算我的仇人之一,我本來打算殺了他,可是他說他要告訴我我的身世,這提醒了我,魏啟也是知道那件事的,我可以借他之口,揭開真相。所以我改變了主意,我假裝答應他幫他刺殺你,把他帶到中秋的宴會上去,希望他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說出真相。可是最後你毫不猶豫地殺了他。」


  「我所有的計劃都失敗了,可是我不甘心,我被魏舒雅代替了十年,怎麼能甘願讓真相就此掩蓋?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等不及了。我又買通去做腳夫的侍衛,讓他挖了魏舒雅的假墳,讓人知道那墳是空的,知道十年前她並沒有死。然後想藉此直接散播謠言。」


  「但你竟狠下心要處置那些小宮女們,我知道你在警告我,若是再試圖揭開過去的事情,會有更多的人因我而死。我怎麼忍心呢?我沒有時間了,我只能就此放棄。」


  「我終於明白了,你可以容忍我做出那些事來,但是卻容忍不了我傷害你的魏舒雅,所以,我的每一個計劃,到最後都會失敗。」


  說到這裡,竹心有些憤怒:「但是你明明知道,最開始為什麼要讓我到你身邊去?!」


  「我只是想看看,我是不是還會愛你,可是……卻發現我的心裡,除了她真的容不下其他人了。」齊奕說,「對不起,你走吧。我放你出宮。」


  「為什麼?!你和她欠了我十年,是一句『對不起』就可以輕而易舉償還的嗎?!」竹心滿腔憤怒,她聲嘶力竭。


  「可是竹心,愛是一個很自私的東西。我於她相伴十年,早已……」齊奕說出了這句無情至極的話,或許覺得愧疚,他沉默了一下,又說了一句:「對不起。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補償你,除了……愛。」


  竹心卻沒有接他的話,反而說起過去的事情,語氣懷念悠遠:「那年春天,我們一起在隱居的小院里種了一棵桃樹。有話說『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不知道我們種的那棵樹有沒有長大,有沒有開花,有沒有結出果實……」


  齊奕卻打斷了她,說:「比那棵樹枝繁葉茂更值得悲傷的是,在我們都離開之後,那棵樹無人照看,枯萎了。」


  竹心沉默了,最後悠悠地嘆息:「好,讓我走吧。」


  ……


  深秋了啊,天空下起細細的小雨,黃色的落葉貼在濕漉漉的地上,竹心默默走出宮門。


  齊奕前來送她。


  竹心沒有回頭。


  十年前,魏舒雅告訴她,她的丈夫死了,她為她的丈夫修了一個衣冠冢,在墳前悼亡,唱這那首悼念亡夫的《葛生》。


  十年後,魏舒雅死了,齊奕抱著她的屍體、她的骨灰,再度唱起這首歌。


  但是,是誰唱起的這首歌、又為誰而唱,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是誰與他十年相伴,是誰與他在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齊奕站在宮門前,抱著魏舒雅的骨灰,他也沒有看竹心的背影,只是低頭看著懷中的妻子,輕輕哼著那首歌:「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夜夜都是冬天寒冷的夜,天天都是夏日炎熱的天,沒有你的日子,時光是如此漫長難捱,你要等著我,百年之後與你在黃泉相聚。


  悠悠的溫柔男音飄出宮門,飄過宮牆,散在雨水濛濛的天空里: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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