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夢中聽《葛生》【9】
齊奕一路奔逃,終於擺脫了追殺,卻身負重傷,他全靠著對妻子的想念,對她的愛,用意志強撐著,趕回了他們隱居的小院附近。
遠遠看著那熟悉的院落,齊奕一口氣終於鬆了下去,他倒下了。
昏迷中,他聽見了哀傷又溫柔的女聲在唱,那首妻子悼念亡夫的《葛生》:「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
不知昏迷了幾天,他終於醒了過來,他睜開眼就看見了頭頂那熟悉的、又褪色了幾分的紅色帳子,那是他們成婚時用的,真是恍如隔世,但他的心緒卻忽然間就平靜了下來。
回家了啊……
妻子正擰了帕子準備給他擦拭身體,看到他醒了,目光驚喜:「阿奕!你終於醒了!」
他看著妻子未改的容顏,唇邊漾起幸福的笑,眼角卻流下了淚水:「阿泠,我好想你……」
……
兩人別後勝新婚,幾日來一直如膠似漆,妻子還是從前溫婉的妻子,卻更加熱情了幾分。
兩人相聚沒過幾天,魏氏就派人來了,說是魏家的嫡女魏舒雅意外去世了,魏舒泠雖是庶女,現在卻成了家主唯一的女兒,所以魏家想將魏舒泠過繼到家主夫人的名下,作為嫡女。
魏氏也表示願意憑著與齊奕的這層姻親的關係,與他合作,幫助他爭奪天下。
齊奕權衡利弊,知道魏氏也許會成為他逐鹿天下很大的助力,合作會是雙方共贏的事情。
但考慮到妻子的感受,畢竟當年兩人的婚事遭到了魏氏的反對與阻撓,他們費盡艱辛才私奔到這裡隱居,妻子對魏氏恐怕會心存芥蒂。他決定聽從妻子的意見,要是妻子不同意他與魏氏合作,他不合作就是了,也不是非魏氏不可,最多他再辛苦些。
但妻子竟對和魏氏的合作出奇的贊同,說是不能因為這些芥蒂而耽誤了他爭奪天下的腳步,若是和魏氏合作能夠給起義軍帶來助力,那何必拘於這些小節?加上若是回到魏家,她成為嫡女,他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了。
讓妻子拋下一切與他私奔,沒有能讓妻子名正言順地嫁給他,正是齊奕一直以來對妻子的愧疚。
所以在妻子的支持下,他同意了和魏家的合作,妻子亦同意回到魏家,被過繼為嫡女。兩人離開了他們簡陋的小院,到了顯赫輝煌的魏家。
軍中事務繁多,此次不過是暫得喘息,齊奕不能久留,在和魏氏進行完合作的商討之後,就要回到軍隊中。
妻子不舍,說什麼也不願再離開他,只守在家裡什麼都不做地等他歸來,說是要和他一起到軍隊中去,和他並肩作戰。
想到那一年以來度日如年的漫長思念,齊奕亦是渴望著妻子的陪伴,雖然還是擔心妻子的安全,但在妻子的苦苦央求下,他還是同意了。
在軍中,也許是不得不堅強、也許是為了不拖累他、也許是因為別的什麼緣故,溫婉的妻子竟變得格外熱烈勇敢,她努力學習騎馬、劍術、兵法,時不時向他請教軍中之事。在這樣的過程中,兩人的感情愈來愈深厚。
日復一日,漸漸地,她能夠幫得到他了,再後來甚至真的能與他並肩作戰了。
這樣的妻子讓他驚喜,更是讓他喜歡,妻子帶給他的,不再是在背後令他牽腸掛肚的苦苦守候,而是契合無比的相互陪伴。
時光漫漫,天下一寸一寸地被他們收入囊中,這天下的土地,他都曾與妻子並肩走過。他們的愛就像美酒,被時光釀得越來越濃。
轉眼走過十年,權勢、天下、皇位,他們什麼都有了,但兩個人在戰場上愈加堅定的感情,卻開始漸漸產生隔閡。
齊奕常常對她說:「百歲之後,歸於其室。」說他們百年之後,要葬在一起,無論生死都要相伴,就像當年她在歌里唱的一樣。
妻子卻越來越恐懼,總是覺得他不愛她,更是常常莫名地試探他,這讓他非常難受。
後來,妻子從魏家帶回了一個相貌平平的侍女,放在他們身邊,那個侍女,叫做竹心。
但他根本就不在意竹心是誰,更沒有認出她。
他只是在意著,那個在軍中和他並肩作戰如烈火一般的妻子,開始變得越來越溫婉,越來越不像自己,像是在模仿著什麼人的影子。
他想,他也許知道妻子的秘密,但他竟沒有任何的憤怒,甚至還為妻子不信任他的愛感到難過,因為他知道,這十年來的感情,並非錯付,他是真的愛她。
十二年前,他愛過一個溫婉的女子,但也許,那個溫婉的女子已經死在了魏氏手中。後來他又愛上了一個熱烈如火的女子,然後這份愛,就再也沒有因歲月改變了。
但是,當年魏氏為了和他合作,偷龍轉鳳,甚至殺害了自己曾經的妻子,必然要付出代價,他開始暗中為死去的妻子報仇,他在暗地裡,派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那些曾經參與的人。
他的皇后越來越恐懼了,不斷懷疑著他的愛,卻仍舊不願意和他坦白。他多麼希望她親口告訴他,更希望她能夠相信自己的愛。
可是他的妻子,卻繼續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他很難過,他假裝寵幸別的女人,刺激她。十年的夫妻了,但他還像那些新婚的年輕人一樣,和自己的妻子置著氣。
但他終究是捨不得啊,他想著明天就去哄哄她,和好算了。
但是前一晚,他的暗衛卻來向他回稟了所查到的,十年前的來龍去脈。
最後那個暗衛說了什麼,他都不記得了,他只記得,他珍愛的妻子,所換的臉,只能維持十年,在十年後,臉就會開始腐爛,然後慢慢死去。
而現在,剛好是第十年。
他很害怕,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的妻子就要死了。
那一晚,他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喝得爛醉如泥,喝得不省人事。
頭痛欲裂的他第二天早上醒來,竟然發現一個陌生的女人在他的床上!床單上是鮮艷刺目的落紅,提醒著他昨晚發生了什麼。
床上這個女人,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更是不記得她的臉。聽見她自稱雲嬪,他才想起這是他為了和皇後置氣而新封的妃子。
發生了這樣的事,他對妻子滿心都是愧疚,他覺得自己背叛了她。但現在也顧不得這些了,更要緊的是妻子將要腐爛的臉,將會漸漸逝去的生命,該怎麼辦?
他很害怕,他怕皇后的秘密暴露在世人眼前,怕別人看見她的臉,他下令將皇后幽禁起來,下令封了棲凰殿。
他只是想保護她啊。
後來太醫竟然診出雲嬪懷孕了,他知道皇后因為換臉,再不能生育,他想,那便等雲嬪把孩子生下來,過繼給妻子作為他們兩人的孩子好了。他為了安雲嬪的心,升了雲嬪為雲妃。
他心裡想著,就算妻子的臉腐爛了,他也不會嫌棄她的。他還想著,妻子要是想通了,和他坦白,兩個人之間就再沒有隔閡了。
可是,她自殺了。
他得到一直監視著棲凰殿的暗衛的回稟,立刻去抱起她,瘋狂地奔向太醫院。
可是,那是徒勞的。
她就這麼死去了,不再裝作溫婉賢惠,終於在這最後一刻,穿上了該是屬於她的紅衣。
然後,他看見了太醫院裡的竹心,忽然就明白了,這個相貌平平的女人是誰。
……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深夜,棲凰殿又響起那樣哀傷的歌聲。
一如十年前,齊奕倒在他與妻子隱居的院落外,昏迷中所聽見的歌聲。
夜色深深,一封久遠的信被擱在齊奕的案頭,紙張被歲月染黃,「阿泠親啟」這四個字久遠又熟悉。
是該結束了啊……
這個長達十年的錯誤。
齊奕輕輕撫摸了一下信封的封面,卻沒有拆開,裡面的一字一句,他都記得很清楚。
「吾妻阿泠,見字如晤。」那年他在軍中,給妻子寫下家書。
棲凰殿傳來的歌聲悠悠在唱:「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葛藤生長覆荊樹,蘞草蔓延在野土。我愛的人葬這裡,獨自再與誰共處?
那年魏舒泠以為他死了,坐在衣冠冢前唱歌,歌聲哀婉凄絕。
「唯別後才知,相思二字,穿腸入骨。」那時他與妻子分別才知道,再堅韌的男兒,也會被相思穿腸入骨。
「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葛藤生長覆叢棘,蘞草蔓延在墳地。我愛的人葬這裡,獨自再與誰共息?
他聆聽著棲凰殿的歌聲,抱起了皇后的骨灰,推開殿門,循著歌聲而去。
「一載未見,卿安好否?吾身平安康健,望卿勿憂心。」那時,他擔心著她的健康,亦怕她為自己憂心。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牛角枕頭光燦爛,錦繡被子色斑斕。我愛的人葬這裡,獨自再與誰作伴?
歌聲與月色相伴,他行走在夜裡,與自己月下的影子相吊。
「數月戰事皆捷,下月即歸……」那時他滿心迫切地想要歸去,見到她,見到自己摯愛的妻子。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夏季白日烈炎炎,冬季黑夜長漫漫。百年以後歸宿同,與你相會在黃泉。
他抱著皇后的骨灰,終於行至棲凰殿前,輕輕推開了殿門。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夜夜都是冬天寒冷的夜,天天都是夏日炎熱的天,時光如此漫長難捱,且等著我,百年之後與你相聚。
門發出嘎吱的響聲,歌聲戛然而止,一切歸於寂靜,月光照進了久久塵封的殿中,滿地的塵埃飛舞。
「阿奕,你終於來了。」殿中的女人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齊奕道:「竹心。」
「你為什麼不叫我阿泠?」女人語氣微嗔。
殿中靜了一瞬。
「因為我叫了另一個女人『阿泠』十年,再也改不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