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官府
梁緒看到這一幕呆住了,然後嘴角邊微微掛起了笑容,他放下羊湯碗,依然半倚在桌旁,看著馬小山的嘔吐,看得異常專註,似乎這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即便晚風吹著那酸臭的氣息撲面而來,他似乎也聞不到,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微笑的看著。
「你……不怕官府?」等到馬小山嘔吐完畢癱坐在地上時,梁緒卻忽然開了腔。
「怕,怕得要死。」馬小山如實答道「我第一次殺人,不怕官府,那是假的。」
「那你還執意要吐?吐過以後就沒有了力氣,一會兒官府來抓你,你連逃的力量都沒有。你殺了人,你的拳頭很硬,卻不知道你的脖子有沒有那鬼頭刀硬。」
「我沒有用脖子撞過樹,我的脖子和你的一樣,軟得緊。」
「那你還要吐?還是說和我做朋友比死還可怕?」
「被官府拿住,我不一定會死,他們不會當場殺了我,需要拿我回去審問,再選時日砍我的腦袋。我脖子雖然不硬,但好在腦子也還沒壞掉,等我迴轉了力氣,我可以跑。」
「好算計!」梁緒輕聲說道,似乎在鼓勵馬小山說下去。
「可是和你交了朋友,我就死定了,你非官即富,卻非要與我一個叫花子結交,若不是有什麼賣命的好處,輪也輪不到我個叫花子。」馬小山一口一喘的說著,肚腹間的起伏也逐漸平息了下來,「我且問你,若是那中原的皇帝死乞白賴的非要與你交朋友,你怕不怕?」
梁緒很配合的皺起眉頭,垂下眼睛,似乎在認真的思考馬小山的問題,半晌之後,卻又輕聲的笑了起來。
「哈哈,你這麼一說我便想了一想,怕,還真是怕得要死。所以你絕不想交我這個朋友?」
「絕不!」馬小山回答堅定。
「可是官府的衙役已經來了。」
梁緒沒有騙人。
在帶著涼意的邊城晚風中,守著一個羊雜碎攤子騙叫花子,大概也沒有誰有這份閑情。
路邊果然急急的走來兩人,兩人都穿著官差的服裝,手中提著鋼刀,顯是接了什麼人的線報,急急走來拿人,他們雖走得急,卻沒有跑,官府就是官府,吃皇糧的官差再急也不能丟了吃皇糧的風度,走得急是因為事情重要,用跑的確是滅了自家的威風。
馬小山殺韓三爺的時候並沒有躲躲藏藏,就在這大路上,整整一十三拳拿了韓三爺的性命。
看見的自然也不能只有賣羊雜碎的老漢和躲在樹后的藍衣梁緒,只是那些旁雜的路人,借著夜色的掩護,也沒有誰會去注意。
兩個官差走到了馬小山的面前,一人站定,看著馬小山,另一人急急走到韓三爺的屍首旁,看著一地的鮮血和染在樹榦上的紅白之物,又轉身走了回來,站在了自己的同伴旁邊。
「人,是你殺的?」最先站定的人淡淡的問道,口中儘是不屑的語氣,似乎自己站在這裡,已經可以把眼前這個叫花子嚇得動彈不得了。
「是我殺的。」
「所殺何人?」
「馬幫韓三虎!」
「因何而殺?」
「十年前的一場恩怨。」
「多大的恩怨需要殺人?」
「對您來說絕不比這個羊雜碎攤子大,對我來說絕不比天小。」馬小山雖然已經因為嘔吐脫了力氣,腦子卻依然清醒。
「用什麼殺的?」官差繼續追問著事情的細節。
「拳頭。」
「好!」一聲好字下來,官差眯著眼打量起這個滿身酸臭的叫花子,「好你個花子,竟敢騙你家官爺!?」
「沒有騙你,就是拳頭。」
「拳頭可以開顱碎骨?」
「還可以開碑碎石。」
「好!」又一聲好字,官差已經將手按在了刀柄上,「好你個花子,當街殺人,隱瞞兇器,說不得只能隨你官爺走一趟了。賣羊雜碎的老漢和這位公子也需與我等同去,協助調查。」
這就是一句官腔了,且不說馬小山是否當街殺人隱瞞兇器,就眼前一人橫死當場,官差也必須把在場的三人都拿去官府再做定奪,如今這般說來,卻是顯得有理有據,讓人不好拒絕。
「我不會與你們走的,他也沒有騙你。」藍衣的梁緒忽然從凳子上轉了個身,背靠著桌子說道,「當然他也不會與你們走的。」
梁緒說這些話時,臉上始終掛著微笑,語氣淡薄得好像不是與官差說的,更像是在講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卻又異常的堅定。
原本將頭躺靠在凳子上的馬小山終於直起了頭,他再次打量著梁緒,然後扭頭看向官差:「你們還是帶我走吧,我怕他怕得要死。」
「我說了,今天我們兩個誰都不會讓他們帶走,賣羊雜碎的老漢,他們愛帶走幾個都成。」
「那便只能讓你官爺我給你們些教訓了!」兩個官差同時拔刀了,倉啷一聲,兩把鋼刀同時出鞘,夜風微涼,刀鋒更涼,除了羊雜碎攤子上還在翻滾的羊湯,其他一切似乎都凍住了。
梁緒依然慵懶的靠在桌子上,賣羊雜碎的老漢依然拄著刀,馬小山依然癱坐在地上,似是沒人看到這兩把刀,似是沒人看到這兩個官差。
去查看過韓三爺屍體的官差先動手了,他顯然比與他同來的同伴低上那麼一官半職,所以說話的事由他的同伴來,出力氣的活確實由他動手。
快刀斬下,挾著刀風,他顯然是個使刀的好手,他的出手絲毫見不到半點猶豫,刀行得也很穩,直劈向梁緒的右肩頭,這一刀若是落實了,即便不能卸下樑緒的膀子,梁緒也斷無使用兵刃之力了。他很自信,眼睛不眨,卻帶著絲絲茫然,他似乎已經看到梁緒肩頭飛出的鮮血,他的手似乎已經感受到了鋼刀砍在骨縫中的力道,然而下一刻,他的手卻忽然停住了,刀風順勢卷過梁緒的鬢角,吹得那裡的毛髮一飄,然後慢慢的再次垂下。
因為梁緒動了,他依然慵懶的靠在桌子上,右手握在劍鞘上,將劍輕輕的一抬,劍柄卻已經頂在了官差右手的脈門上,任憑官差如何發力,這一刀卻是無論如何也劈不下去了。
官差的瞳孔縮了縮,他自幼學刀,苦練數載,才在官府中謀到這麼一個衙役的差事,平日里一把鋼刀挾著官威,從雞鳴狗盜之輩到殺人如麻的惡棍都砍過來了,雖也有苦戰的時候,卻從沒有人能如此簡單的化解過他這一刀,他略略打起了精神,提起鋼刀,刷刷刷又是三刀砍出。
這三刀砍的已是算盡心機,分取梁緒的面門、肩胛、右腿,這三刀若是中了一刀,輕則戰力盡失,重則命喪當場。三刀分三個方向發力,若要用劍格擋,需將劍身在身前身後不住的調轉,饒是一等一的使劍高手也未必擋得下來,說不得還得躲上那麼一躲,而梁緒全身混不著力,就這麼斜倚在桌旁,想躲是絕對來不及的。
可是這三刀終究還是未曾落下,梁緒手臂渾不在意的搖擺著,幅度很小,劍未出鞘,鞘未離腰,劍柄仍從三個方向頂在了官差的手腕上。劍柄本就比劍身短,也因此更加靈活,梁緒的動作很慢,似是無心而為,可這劍柄總是停在恰到好處的位置上,在旁人看來,更像是那官差自己將手腕往劍柄上送一般。
見同伴這番強攻無效,另一名官差也是急了,刷的抽出鋼刀,刀鞘隨手一丟,大喝著沖了上來,兩把鋼刀改砍為刺,一左一右向著梁緒的胸口襲來,而梁緒卻坐起了身,繼而弓下腰去,還是面帶微笑,還是面朝著馬小山。
「刷!」雙刀刺空。
「你真的不再考慮考慮?」梁緒卻忽然冒出這麼一句。
兩個官差微微一怔,卻聽到馬小山說話了:「不,絕不!」
兩官差手腕急轉,兩柄鋼刀又齊齊的向著刀刃下方梁緒的腰間,梁緒卻站起了身,讓開了鋼刀,奪奪兩聲兩把刀砍在了木凳子上,梁緒揉著腰,渾不在意的說道:「也罷,強求來的朋友也就變了味道。」說罷雙臂齊展,似是在伸懶腰,兩手卻巧妙的扣在了兩個官差的後頸上,兩聲悶響后,兩名官差同時倒在了地上,一動不動,卻是暈了過去。
「你走吧!」
馬小山鼓動著剛剛緩過來的力氣,艱難的從地上爬起來,低頭看著兩個昏倒的官差,也不說話。
「你的拳頭雖硬,卻打不垮馬幫,今日的馬幫早非十年前可比,不信你可以去城總凝香閣試試,總好過直接壞了性命。」梁緒說著,從馬小山面前走過,向著城裡走去。
「為什麼要幫我?」馬小山忽然問道,梁緒腳步一停。
「你雖然不與我做朋友,卻也猜到了一二,我本有事情想要找你,既然你不願意,那便就此作罷,有緣我們總會再見。」說著,梁緒的腳步再次動了起來,卻是再也沒有停下。
馬小山望著梁緒的藍衫背影,發了會呆,然後微微一嘆,低下頭,依然用他堅定艱難的腳步,慢慢的走入路旁的野地,消失在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