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羊雜碎
做完這些事情后,馬小山似乎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氣,他就這麼半倚著伏在韓三爺的屍首上,一動也不動,讓人乍一看以為他是與韓三爺同歸於盡了。韓三爺的鮮血從破開的頭顱中汩汩的冒出,染紅了二人的身子,進而在邊城的秋風中開始乾涸。
一個人能有多少鮮血?一條命能經受幾次這樣鐵拳的轟擊?
若不是馬小山為了一十三拳這個數字留了手,若是這拳頭拳拳都落在要害處,韓三爺又能支撐幾拳?馬小山的力氣又能打出幾拳?
一個馬小山又能在這樣的仇恨中忍受幾個十年?
所以他回來了,帶著自責和屈辱,來洗刷這些折磨了他十年的事物。
「啪啪啪」路邊樹后竟然響起了掌聲,進而轉出了另一個藍衣青年,他正擊著掌面帶微笑的用他聽起來有些尖銳的聲音半唱半說著「好一個十三拳打死流氓漢,好一個十三拳一泯十年仇!」
聽到這聲音,馬小山竟然動了,他艱難的撐扶著身體,使自己跪坐在韓三爺的屍首前,又緩緩的用韓三爺沒有被血浸染的衣袖摸了摸臉,露出了自己本來黝黑的面容。
細細數來,馬小山練拳十年,這竟是他第一次殺人。殺人需要速度、需要力量、更需要技巧,因為對方也想活命,對方也並不想被你殺。但這些都是次要的,殺人最需要的還是勇氣與決心。你可以殺雞屠狗搏虎除豹而不眨眼,因為他們與你本不相同,而殺人則是與一個與你相仿的生命生死相搏,拳頭打在他的身上,也同樣打在你的身上,因為你們的相仿,因為你會感同身受。所以殺別人也就是殺自己,別人死了不會再被殺,而你活著,只要你繼續殺人,你就會繼續被殺。
士兵上陣搏殺總是需要訓練,就是需要通過訓練磨練他們殺人的勇氣與決心,未經訓練的士兵在上陣殺敵時總會產生遲疑,遲疑便是破綻,破綻便是被人擊殺。所以很多久戰沙場的老兵在回歸社會後反而頻頻自殺,因為他們早已死在了戰場上,死在他們殺死第一個敵人的時候,死在他們殺死每一個敵人時。
馬小山顯然已經有了這樣的勇氣與決心,所以才能出拳打死韓三爺,然而殺死自己時的痛苦他又能否忍受?整個馬幫又有多少韓三爺?馬小山要血洗馬幫他又要殺死自己多少次?他又要痛苦多少次?他可以忍受的十年的痛苦與這份痛苦比起來,孰重?孰輕?
殺!殺!殺!殺過以後的馬小山是否還是那個馬小山?是否還是那個邊城中苟延殘喘的馬小山?是否還是那個山中苦練十載的馬小山?是否還是那個重情重義的馬小山?
哪怕是殺絕了整個馬幫,下一個,殺誰?
馬小山似是想明白了這些道理,也顯然馬小山也並沒有打算搭理從樹後轉出的青年,因為他的下一個行動,竟然是在韓三爺的屍首上翻找起來,最終他搜摸出一個錢袋,然後緩緩的站起身來,轉身向著賣羊雜碎的攤子走去,他的目光再次變得渾濁而茫然他的步子也再次變得艱難而沉穩,他的破布衣服被血浸濕,臉上的血跡因為被擦拭過反而顯得更加的猙獰,他走到了賣羊雜碎的攤子前站了下來。
賣羊雜碎的攤子的老漢倒是沉穩,在邊城殺人的事情未必人人做過,但是死人的事情確實是人人見過,這在市井的毆鬥中時常出現,算不得新鮮,一個賣羊雜碎的老漢顯然也看不出馬小山打出的漂亮與精彩。只是,馬小山猙獰的樣子,還是讓賣羊雜碎的老闆緊了緊手上的刀柄。
「我給你錢,你可不可以賣我碗羊湯?」
開口的竟然\又是馬小山,他怎麼看都是一個沉穩少語的青年,卻成了今天說話最多的人,而且他的話竟然\經常的出乎別人的想象。這次一愣的輪到了賣羊雜碎的老漢,他顯然\沒有想到,馬小山從韓三爺屍首上搜出錢來,竟是為了這個,一碗羊湯。
「我給你錢,你可不可以賣我碗羊湯?」賣羊雜碎的老漢猶豫間,馬小山再次催促著問到,顯得這碗羊湯對他很重要。
「老漢我開門做生意,往來都是客,羊湯一個銅板一碗,你給我幾個銅板,我就給你幾碗羊湯。」
馬小山從錢袋中翻找著,似乎裡邊藏著一個他從未見過的世界,許久之後,終於緩緩的掏出了一個銅板,輕輕放在桌面上,銅板與桌面發出了輕快的「噹啷」聲響。
「請給我一碗羊湯。」馬小山說完,就這麼緩緩的坐在了長條凳上,上一刻,凳上坐著的顧客還是死在路邊的韓三爺。
老漢熟練的撿起銅板,舀了碗羊湯擺在了馬小山的面前,然\后一臉疑惑的看著馬小山。
「老闆,再給他一碗羊雜,錢算我的!給我也來一份!」幾個銅板飛過擺放整齊的羊雜,落在了老漢的腳邊,老漢扭過頭,竟然\是從樹後轉出的藍衣青年跟了上來,丟過錢幣后坐在離馬小山不遠處,一手撐在案子上,正托著腮饒有興趣的看著馬小山。
老漢撿起地上的銅錢,取出一個放在馬小山面前道「有人請了你羊雜,這碗羊湯算送的!」然\后開始熟練的從鍋里撈出熱騰騰的各式羊雜,胡亂的切作一盤,淋上調料,也一併送到了馬小山的面前。然\後轉身做了第二份連著羊湯送到了藍衣青年的面前
「謝了,」馬小山又開口了,「上一個請我吃羊雜的還是儒生。」
「我倒不叫儒生,我叫梁緒,想和你交個朋友。」
馬小山卻不再理會,小心的捧著羊湯,像捧著他的叫花子碗一般,放在嘴邊,開始認真的唑他的羊湯。他唑得很認真,也很慢,場面竟一時有些尷尬,三個人都沒有人說話,其中兩個看著喝湯的馬小山,一個馬小山在認真的唑湯,「吸溜吸溜」的聲音響響停停,直到馬小山唑完了一整碗的羊湯后,長長的出了口氣,放下碗,猶豫著拿起筷子,對著一整晚的羊雜碎觀望起來,那樣子看起來竟有些好笑。
「快吃吧,涼了就沒法吃了。」賣羊雜碎的老漢提醒著。
「唉,」馬小山竟然\嘆起氣來,「許久沒吃這些了,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了。」
梁緒動了,舉起他的那碗羊湯大聲的唑了一口,吸溜聲在安靜的夜裡顯得更是大了好幾倍。
「你喝了我請你的羊湯,我也喝了這碗,咱倆就算是一碗羊湯的交情了。」
馬小山第一次轉頭看向藍衣的梁緒,這人麵皮生得白凈,卻又有些刀工斧鑿的痕迹,顯得有點不搭,頭髮梳得整齊,腦頂后高高的扎著一個髮髻,發中編著紅繩,顯然\是精心打扮過一般。一身藍衣雖算不得如何華麗高貴,布料卻非尋常百姓用得起的,一雙手頗為有力,手指修長,指甲經過細細的修剪。腰間掛著一柄佩劍,三尺余長,劍鞘和劍柄上都有精細的祥雲花紋。
這個人明顯非官即富,卻硬要與自己這麼一個山野村夫結交,馬小山自量沒有這個本事,於是扭過頭,夾起一大筷子羊雜碎,塞進嘴裡努力的咀嚼起來。辣椒和蒜汁嗆得馬小山咳嗽聲連連,但他仍舊飛快的咀嚼著,仿若一個餓了許久的人得到了這份羊雜碎,之後重重的吞下,由於吞得太快,甚至一時卡在喉嚨間,卡出了眼淚。
一口羊雜碎下肚,馬小山只覺得肚腹之間彷彿入了一團火,我們吃慣了熟食,再吃生肉時會覺得腥味很大,很難受,輕的可能會引起腹瀉,重的可以出現嘔吐,可我們有沒有想過,一個十年來只吃野果喝山泉的肚腹,又怎麼會容下酸辣刺激的熟肉呢?所以馬小山伏下腰來,便開始嘔吐。
剛才吃下沒有嚼爛的羊雜碎,通過馬小山的食管口腔,一口一口的被吐了出來,伴隨著胃裡的粘液,在地上散發出一股酸臭的味道。馬小山劇烈的喘息、咳嗽、嘔吐,然\后再次喘息、咳嗽、嘔吐,連著剛喝進去的羊湯一起大口的嘔吐出來,粘液從喉嚨里噴涌而出,甚至衝進鼻子,從鼻孔中流淌出來。口邊掛著延沫,鼻腔里灼熱難耐,汗水也適時的湊著熱鬧,一起匯入地面酸臭的粘液中。
大凡有過嘔吐經驗的人都知道,當胃裡的東西被全部吐出以後,嘔吐並不會停止,接下來嘔吐的反應還會劇烈的持續一陣,但吐不出什麼東西,然\后在一陣陣的乾嘔中,肚腹之間劇烈的一次次收縮,擠壓著內臟,似乎連肝腸都要被擠出來,之後口中一苦,綠色的膽汁便也流了出來,伴隨著全身的力氣,一起流出身體。
馬小山終於停止了嘔吐,由於吐得太劇烈,他已經從凳子上跌坐下來,此時他終於可以靠在凳子上,口腔鼻孔都在呼呼的喘著粗氣,頭靠躺在凳子上,雙眼望著天,天上黑壓壓一片,似是有雲,不見月亮與星辰,全身癱軟,再也不復剛才搏命時的健壯挺拔,他似是忽然\變成了行將就木的老人,靠躺著等待生命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