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十三拳
邊城外官道,已是入夜。
北風呼啦啦的吹著,卷著入秋的寒意,順著所有能找到的縫隙鑽進骨頭裡。
道旁一個攤子,像祭祀的供案一般整齊的擺放著幾個羊頭,羊腸羊肚羊肝等下水分門別類。
桌后坐著一個老漢,戴著白色的小圓帽,面前放著案板和刀,正一刀一刀的胡亂的切著一截羊腸,然後隨手丟進身邊冒著熱氣的大鍋里。
這是一個在西北邊城最普通不過的賣羊雜碎的攤子,趕路的人從官道騎著快馬而來,要上一碗熱騰騰的羊湯,吃上幾口酸辣的羊雜碎,可能再喝上一碗劣質的酒,然後翻身上馬,像來時一般匆匆趕路,再也不會記起這裡。
此時攤前正坐著一個食客,端著碗,一口一口小心的唑著碗里的熱湯
青年在這裡顯得很特別,不僅僅是因為他沒有騎馬,也不僅僅是因為他在微涼的秋夜裡還穿著草鞋。他每一步都走得似乎很艱難又很沉穩,他身上披裹著已經不能成為衣服的破麻布片子,用草繩胡亂的扎著頭髮,就這樣來到了攤子旁。
「花子莫要搗亂,壞了老漢的生意,這裡沒有銀兩,你去其他處討吧。」賣羊雜的老漢不滿的開始轟趕,食客也放下了手裡的碗,看著青年的樣子有點發愣。
青年舔了舔嘴唇,似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對著食客開口說話了。
「你……是城北馬幫的韓三爺罷!」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韓某,你是?」韓三爺開始有點好奇了。
「十年前正晌午可是你在馬幫門外當值?」
「俺日日正晌午都在馬幫門外當值。」
「十年前可曾有一少年獨闖馬幫你打了他一十三拳?」
「凡入馬幫不報名號出言不遜的我都要打上他一頓,我韓三爺吃的這碗飯,使的就是這膀子力氣,何須你來過問!」韓三爺說得得意,心中卻有點被問得煩了,打算不再理會眼前的少年,繼續喝他沒喝完的羊湯。
然後,一個黑黢黢的拳頭就忽然在韓三爺眼前變大,直到遮住了他全部的視線,緊跟著而來的是鼻子一酸,他聽到自己的腮幫子不堪重負的咯吱作響,最後他倒在了地上,酸痛的感覺才從面前傳來,鼻子一熱,眼前冒著金星。
「我就是來還十年前這一十三拳的,我叫馬小山。」這時馬小山才緩緩的說道「現在你還欠我一十二拳。」
賣羊雜碎的老漢翻著白眼瞪的一聲把切肉的刀子立在了案子上,韓三爺是他的常客,本名韓三虎,是馬幫白天里看門的潑皮,每日當值過後都會來這裡喝碗湯吃個羊頭當作晚飯,尋釁鬥毆在這邊城本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立這把刀子只是告訴來人,打歸打,不要砸了我的攤子的意思,老漢我兩不相幫。
韓三爺跌撞著從地上爬起來,抹了一把鼻血,腦袋裡還在嗡嗡作響,他覺得自己大意了被人得了手,但是他不明白為什麼他甚至沒有看到馬小山如何出的拳。
二人面面相對,韓三爺和馬小山也漸漸踱步遠離了老漢的攤子,邊城無法無天卻也有自己的規矩,冤有頭債有主卻不能擾了他人。
「十年前,你們和城西錦衣幫火併,殺了我的朋友儒生,我去為他報仇,你攔住我,我沖了一十三次,你打倒我一十三次,我今天還了這一十三拳,還會為儒生報仇去的。」
「馬幫的馬家堡不是你可以打得進去的,何況你現在還過不了我這關。」
「我可以拚命。」小馬說著話已經開始動了,左腳蹋前一步,拳頭已經送到了,韓三爺已經惱了,拔出刀子去格,這一拳就打在了刀上。
肉的拳頭打在鐵的刀上,;發出了鏗鏘的金鐵交鳴之聲;后刀就碎了,韓三爺只是一個門卒,刀也不過是一把再尋常不過的朴刀,刀的碎片夾著拳頭,再一次落在了他的口鼻間,鮮血伴著飛落的牙齒以及那熟悉的酸痛感再次襲來。
下一次拳頭落在腹部,在韓三爺因為面部的酸楚開始捧臉的時候,馬小山的下一拳已經如同馬車一般砸在了他的肚腹之間,砸得韓三爺忽然想要嘔吐,他小口唑進的羊湯已經大口的吐了出來,甚至從他的鼻孔流了出來,他開始習慣性的去捧自己的肚子,人在挨打時總是會做一些下意識的行動,哪怕這個動作本不能消除任何痛苦。
第三拳已經送到。
就是如此之快,打在了韓三爺的下頜上,他幾乎咬到了自己的舌頭,牙齒的碰撞發出了巨響,更讓韓三爺的腦袋裡嗡嗡作響,下頜的碰撞讓他已經無法顧及其他,躍空,落地,重重的人和地面撞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沒有人能在這一拳下還能完好的站在那裡。
馬小山停手了,對面已經是個毫無抵抗力的韓三爺,
馬小山艱難的扶著韓三爺靠坐在路邊的樹樁上,然後開始說話了。
「我現在不打死你,給你講講我的故事」馬小山連喘息都沒有的開始說話,「那年你打傷我,我躺了足足一年,所幸山上還有溪水解我的渴,所幸山上還有果子解我的餓。然後我就開始練拳。」
「傷好了以後,我對著樹練了三年拳,我沒有錢請師傅,也沒有錢買兵刃,練拳的好處是我傷了左拳可以練右拳,傷了右拳可以練左拳。」
「三年後我覺得我的拳頭已經可以和你匹敵了,我開始練指,一開始我連樹皮都破不開。」
馬小山笑了,似乎是在回憶童年時吃到的糖葫蘆,毫無做作,
「到我能以手穿樹的時候,我依舊怕打不過你,所以我又練了三年,對著石頭。」
第五拳已出,韓三爺聽到了自己胳膊上傳來的「劈咔」聲,卻已經無力顧及。
「我時刻想著你打我的十三拳,我就又砸了三年的石頭」馬小山開始有些激動了,淚水和鼻液不受控制的向外噴薄而出,又一拳送出了。
韓三爺聽著自己臂骨斷裂的聲音,似乎已經麻木了,他今天活不成了,哪怕活下去,他已經是一個廢人了,在邊城,廢人還不如死人。他靠著爭強斗勇過活,如今斷了臂膀,早就沒有了過活的資本。他開始靜靜的聽馬小山說話,只想求馬小山給個痛快。
「你不會武功,你的拳頭夠快,但是馬幫的人更多,你可以打死我,但你打不滅馬幫。」韓三爺說著,從自己已經斷了的胳膊上咬下一塊肉來,就著血吞了「我愛吃肉,你不給我吃,我自己吃。」
第六拳再次砸在了韓三爺的小腹上,口中的血肉噴濺在馬小山的臉上,這小子居然連眼都不眨,而韓三爺也終於失去了站立的力氣,倒在地上,大口的喘息,延沫混著血水從口角流淌出來,合著地上腥氣十足的泥土,被三爺口中的粗氣吹出一片很凄美的形狀。
「我從小是個叫花,父母不知去了哪裡,大約是死在了戰亂中,也大約是死在了飢荒時。」馬小山似乎並不想理會韓三爺的「豪言壯語」,依然自顧自說著,彎腰拖扶著韓三爺,讓他背靠著路邊的大樹,箕坐在地上,同時說道「我獨自在邊城撿拾著所有能吃不能吃的物件,然後把它們塞進嘴裡,骯髒得像老鼠一般活下去。」
「活下去事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雖然我甚至一直都不知道活下去有何意義。」馬小山說著,第七拳已經出手,砸在韓三爺的面頰上,打得並不漂亮,甚至有些醜陋得如同街邊混混打架,緊接而出的是第八拳、第九拳、第十拳。每一拳都不花俏,每一拳都醜陋直接,每一拳都只有一個特點——全力而出。
對一個坐在地上已無力還手的人出拳又何須使用技巧?
對一段噩夢般童年的回憶又如何不讓人咬牙切齒用盡全力?
韓三爺的感受已經不重要了,他的面孔現在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裂開了的西瓜,到處都是拳頭擊打撕扯出的傷口,到處都是鮮血,整個面孔都被染成了紅色,氣息正在從口鼻和傷口中流出。
「直到儒生出現在邊城。」說起儒生,馬小山黯淡的雙目中竟又閃出了絲絲光彩,「儒生家實頗豐,全家搬至邊城,雖不知為何,他卻喜愛與我們這些小叫花結交玩耍。那是我們第一次與我們以外的人稱兄道弟,也是我們第一次被看作是人,在哪怕是我們自己的眼中。」
馬小山顯然有些激動,全身微微顫抖著,話語中似乎還有些語無倫次。
「儒生他知道很多事情,他說是源自於他讀過很多叫做『書』的東西,他能給我們講出很多邊城以外的事情,許多事情都是我們無法想象的。如果沒有那一天……你們城北馬幫與城西錦衣幫火拚,我們與儒生恰巧路過被捲入戰局,我們都是小叫花,我們的生死無關緊要,但是儒生不同,他是我們的希望,我們看到一把明晃晃的鬼頭刀將他砍倒在地,我們卻僅顧著逃命,無法去攙扶他一把!」
說到這裡,馬小山再次憤怒起來,他握緊的拳頭已經可以握出血來,然後這拳頭帶著血再次轟在韓三爺的胸口,韓三爺吃受不住,噗的一聲再次噴出些東西來。他守寨一天腹中已空,剛唑了幾口羊湯又早已被打了出來,那是什麼?只能是鮮血!鮮血能否減輕一個人十年恥辱的煎熬?鮮血能否洗刷一個人十年對於拋棄朋友的自責?鮮血能否化解一段十年的恩怨?
「後來我去馬幫城寨為儒生報仇,被你一十三拳打倒在地,逃將出來,今天還了這一十三拳,然後我將血洗馬幫!」馬小山說著,整個人壓在拳頭上,重重的轟在韓三爺的天靈上,紅白之物爆裂開來,而拳頭余勢未減,竟就這麼重重的轟入韓三爺所靠著的大樹中,直至手腕。